还记得第一次进入徐家汇宜家时,我无所适从,望着餐厅里乌泱泱的人,不知该从哪一位聊起。老人们互相之间聊得火热,怎么会搭理我们几个年轻人呢?贸然上前搭讪,大概会被当成骗子吧?我不善社交,杵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便找了一个空座坐下,想先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糟糕!他们飞速地讲着上海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好奇地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眉飞色舞,高声笑谈……
这几天,《不老爱神》在上海、北京展映了三场,观众反响热烈,当我站在台上分享拍摄故事时,脑海里总是被太多回忆激荡。想起后来老人们从防备、敌对逐渐和我们成了朋友,一个桌上吃饭喝酒,一起出去旅行。当然,每次拍摄仍会遇到阻力,记得有一次,一个喝了大半瓶伏特加的胖老头突然蹿出来,掐住了摄像老师的脖子……这两年,都不知道是怎么一步步克服困难让片子诞生的,从充满挑战的前期调研和拍摄,再到后期的无数次修改,戏里戏外的故事都跟着千回百转。
如今片子做好了,我给金阿姨和宝叔打去电话,一个关机,一个停机,暂时失联。他们在做什么呢?现在还好吗?上次联络已过数月,听说宝叔找到了一个新女友,比他年轻不少;金阿姨和顾先生仍在一起,两家人还一起吃了年夜饭。他们曾对我们敞开心扉,给予信任和依赖,如今我们不再常去宜家,和老人们的生命线交叉过后,再又分开,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
我成百上千次地从片子里看着他们,点映会仍旧一次次地认真观看。当他们说出“落伍”而“搞笑”的话语引得观众哄堂大笑时,我终于看清了他们真正的模样。他们不只是老人,不是只有褶皱的皮肤,灰白的头发,蹒跚的步履。金阿姨有一颗勇敢和热情的心,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种花,做旗袍,咕噜噜地喝可乐,穿着带跟儿的白色小皮鞋爬山,每次在镜头中看到她被顾先生宠成小公主的模样,我仍会替她高兴。她的自信不是因为遇到了顾先生才有,而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次次情感失意,仍然契而不舍,不以己悲,继续前行。
至于宝叔,我突然发现他是个爱美的人,不然怎么夏天总戴着棒球帽和墨镜,冬天戴着毡帽呢?记得去年冬天,他给我们试戴他买的几顶假发,脱下帽子,露出了一颗瘦小的光头,他确实还是戴上帽子更帅!
现在联系不上宝叔我并不意外,因为之前我也经常“逮”不住他。他总是风风火火,迫不及待地要去做些什么。有一次,我想拍他一个人从早到晚的生活状态,从做早饭开始,于是约他第二天等我们到了他家再吃早饭,他说,好。次日,我们七八点就赶到了他远在安亭的出租屋,兴高采烈地把机器架好,开拍。他打开燃气灶,烧上一锅水,哐哐哐一口气往锅里敲了六个鸡蛋!我问:“宝叔,你干嘛敲这么多蛋?”他一脸理所当然地答道:“煮给你们吃的呀!一人两个!”他并不知道我们拍他一个人的早餐敲六个蛋是不合理的,他只是单纯地想给我们做早餐吃。在那个破旧狭小的楼道公用厨房里,被一位七旬老人照顾着,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我一直以为阿宝的故事就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故事,费解他为什么总说自己和“山口百惠”没戏,却还巴巴地跑去对她好,他身上有一种巨大的矛盾性。后来我渐渐明白,爱是抑制不住的。两个人能生活在一起的确要考虑很多现实因素,但那份爱哪怕只化作一个念想,也能让内心不至于空洞,让生活有些滋味和颜色,支撑人继续走下去。他的多情和不舍,他的“不死心”都让生命力愈发彰显,一个真挚而可爱的灵魂便跃然在银幕之上。
中国人表达爱意是羞涩的,不会把“I Love You”天天挂在嘴边,年龄大了还单身会更加觉得没面子,索性还不如谈条件显得聪明切实一点。其实表象之内,他们心里并非没有爱,看啊!他们那一代仍旧浪漫!他们让我更加了解爱——那最最柔软的,流动的,颤动着的所在,能让灵魂褪去僵老的躯壳。 刚取“不老爱神”这个名字时,说与母亲听,她说这名字一般,我说,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片子,不知道此名的点睛之用,就是要奉爱神之名,叫响这些孤独而平凡的人生。
每一次落幕,当桃红色的“不老爱神”映出片尾时,我的心底里还是会默念——感谢,感谢他们!
(文/陈子芃)
编辑: | 姜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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