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祖丽今年80岁了,她手里的这张相片是54年前的她,以及她差点失去的女儿。
“我们两家人已经不是普通的医患关系了,而是一种生死之交。”史承军说到此处,再度哽咽。
眼看建军节快到了,她与父母照例要去海军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妇产科教授张其的家里拜访。这是史家坚持了54年的一个习惯。
只是,今年,只能看相片了。7月6日,张其教授走了,享年87岁。
张其教授
“不相信您已经走远,希望您在那边好好休息。在我无助的时候,是您紧握我的手,感受着母亲般的温暖。过往只能留在记忆中,好好珍藏。张阿姨,一路走好!”7月12日,史承军参加完张其教授的家庭告别会后,写下了这段话。
一切得从54年前的今天说起。1964年7月19日,《文汇报》刊发了一篇题为《两大手术同时并进,产妇婴儿双双得救》的报道,说的是当时的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成功抢救了一名妊高症合并颅内出血的高危产妇,脑外科手术、剖腹产手术“一头一尾”两台高难度手术几乎同时进行,最终母女均安。
这在当时“一穷二白”的技术条件下,堪称奇迹,全国沸腾,《文汇报》首发后,《解放军报》《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相继跟进报道。
那个被救活的婴儿,正是史承军。抱着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婴,史家当即决定给她取名“承军”,小名“军医”,希望她永世不忘解放军的恩情。
时过境迁,今年,史承军也54岁了。连日来,记者跟随她拜访张其教授的家人、同事,听老人诉说半世纪前的生死营救,依旧惊心动魄。更让人感动的是,史家与长海医院尤其是与张其教授一家,缔结了一份跨越半世纪的生死友情。
谁曾想到,生死营救14天,温暖了整整54年。
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目送妻子进手术室或是诀别
人生莫测,前一刻是至乐巅峰,后一刻竟是绝望末日,对史维一来说,54年前,一切仿佛就是如此。
“1964年6月10日,大雨,我在学校很忙,祖丽由她母亲陪同乘公共汽车到五角场,再叫了三轮车到长海医院。”史维一的日记里还写道:“11日,遵照祖丽母亲的嘱咐,去买两只猪前爪……”
11日清晨7点多,史维一放心不下妻子,跑到学校希望请出半天假,没多久,一通电话打到了学校。
“家属赶紧来医院吧!”电话传递出的信息很有限,多年后的今天,史维一翻开日记,上头写着这样一句话:“危险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即将当父亲的29岁大学教员,还是按岳母关照的去买了猪爪,他希望老人不要担心,然后,他冲进屋外的大雨中,拼了命似地往医院赶。
到病房是早晨8点多,“产妇头部有问题,得马上手术”“两条生命都没办法保证”“救人要紧,现在要征求家属意见”……几个医生向史维一快速讲述着病人的情况。
这病人就是他的妻子,26岁的产妇卢祖丽。原本,这个小家庭还沉浸在即将迎接新成员的欢喜中。
史维一不敢犹豫,答应医生马上开刀。8点15分,卢祖丽被推进手术室。
“我咽了口口水,把要流下的泪吞下去了……我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望着她,目送很久很久。”史维一在事后补记的日记中写道。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史维一的脑海里翻滚着医生们在这个早晨告诉他的信息:手术后,大人可能死亡,孩子也可能死亡;大人可能死亡,孩子可能活着;大人活着,可能有后遗症……好好怀孕的妻子遭此变故,这个年轻人怕是要永远失去自己的妻子了。
“你们比我知道得多,我对你们充分信任,你们选择怎么做合理的,就做吧!”史维一这样说。
直到多年后,他向女儿史承军坦言,如果当初非要做一个选择,他会选择放弃小孩,保大人。这是一个男人对妻子最起码的承诺。
这天下午1点半,卢祖丽被推出了手术室。紧接着,医生会诊,护士护理,单位同事、家里亲戚探望,忙到傍晚,史维一终于有空安静地坐在妻子的床前。医生告诉他,他们的女儿在早晨8点33分出生了,已送进新生儿室看护。
“这一夜,我守在祖丽的病床前,她昏迷着,而我一夜无眠,为她痛苦,为她的不幸心酸,也为我的家庭、女儿将来的教养忧心。”史维一感慨,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这天,他只喝了两小口稀饭。
14个昼夜抢救不言放弃,昏迷产妇终于苏醒
如果说史维一面对的是未知的人生,医生面对的则是未知的风险。
赵亚南教授
“卢祖丽在我们脑海里印象太深刻了。”赵亚南教授躺在床上与记者回忆往事,老人已年近九旬,但说起卢祖丽,仿佛在说昨天的事,“当时,婴孩的胎盘已经剥离,意味着跟母亲的血液循环断了,如果不剖腹取出,孩子非死不可;而这个母亲大脑在出血,不赶紧手术,也是死路一条。”
赵亚南是当年的长海医院妇产科主任,对这个前所未有的危急病例,她说,那是真正的“争分夺秒”、真正的“命悬一线”,一切如同在战场上,大家已不考虑吃饭不吃饭、回家不回家了,全部集结起来投入抢救。
问题是,怎么救?大人能救活吗?小孩能救活吗?大家嘴巴里不说,心里头打鼓,翻遍了国内外可以检索到的文献资料,没有先例可循!
卢祖丽是妊娠中毒合并颅内出血,她的体温在不断下降,四肢和脐部以下冰凉,不久陷入深度昏迷,胎儿的心音也变得非常微弱了。
时间就是生命!长海医院党委立即召集妇产科、脑外科、麻醉科等有关科室的专家紧急会诊,研究对策。
“当时才早上六点多,很多医生还在家里吃早饭,不少医生放下筷子就往医院跑。”多年后,史维一依然被医生这种敬业精神感动。
讨论中,妇产科提出,根据国内外文献报道,类似这种情况只能做一个手术,或是只救大人,或是只救婴儿。“我们能否同时施行两个手术,同时抢救两条生命?”医院党委立即支持了这个想法,并指出:不要受陈规束缚,既要救大人,又要保全小孩!
这不亚于一道战场上的军令!短短15分钟,手术准备工作全部完成,两班人马为了抢救两条生命而施行的两个大手术开始了。
妇产科副教授胡仲瑾和主治军医张其以干净利落的手法,在30分钟内完成剖腹产手术。一个七斤多的婴儿出生了。
张其教授
几乎同时,脑外科主治军医叶耀山、赵孟尧给病人打开头颅,发现脑子表面有一个直径10厘米、厚两厘米的血块,他们顺利地把它剥离。但是,仅这块表面血肿不太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病情,于是他们作了进一步详细检查。果然,在大脑深部又找到一块鸡蛋大的血肿。他们巧妙地避开了许多生命攸关的部位,精心细致地把血肿剥离下来,手术完成了。
当年,CT等高端影像设备根本没有,如何判断患者大脑内部情况,靠的是医生的经验。“上面取血块,下面取小孩,几乎同一时间里,一次麻醉做两台手术,这在国内外都没怎么听见过。”当年的脑外科主刀医生赵孟尧告诉记者。
赵孟尧医生今年91岁了,一生救人无数,但抢救卢祖丽无疑是他从医生涯里十分难忘的一段。他说,上世纪50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神经外科也只在个别大城市开展起来,而要开进未知的颅脑,去解除未知的险象,“真的太难了!”
承受了如此两台大手术,卢祖丽不可能马上苏醒。手术后,她昏迷着,一天、两天、三天……
“医生又来会诊了,她仍没有醒过来!我想到了最坏的地方。”史维一在日记中写道:上海华山医院脑外科教授史玉泉被请来会诊,两小时的讨论后,医生们出来告诉他,祖丽需要再次进行脑外科手术。
“我担心她会死在手术台上,但不手术,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史维一再次选择信任医生。他第二次目送着妻子被推进手术室,默默祈祷奇迹发生。
奇迹真发生了。二次手术的三天后,祖丽苏醒了;七天后,她能坐起来了。
6月24日,卢祖丽清醒了。整整14天,长海医院的军医、护士里,有的连续14个昼夜守在她身旁,有的病区派出了最好的护士支援特别护理工作……14天的生死相守,抢救工作永不言弃,换来了可喜的结局。
这段时间里,动人的事迹在不断出现。卢祖丽手术后没有奶,同病区的产妇和军人家属主动承接起哺育这个小孩的担子,争相喂奶,而且总是先把这个小孩喂饱,才喂自己的小孩。
一个多月过去了,卢祖丽可以出院了,当她从护士手里接过白胖的女儿时,获知其体重竟比同龄小孩还多出一斤,她流下了眼泪。为感谢人民解放军,卢祖丽与丈夫史维一决定给孩子取名“承军”,要她永远记住解放军的恩情,继承和发扬人民解放军的光荣传统。
“冥冥中的安排,让我一辈子守在这家医院附近”
如今,翻开史家的户口簿还能看到,史承军的曾用名一览写着“军医”,在她的发小、老邻居这里,这个小名的知晓率比大名高。
“我们家属院里有个邻居,是我父亲同事的女儿,她的小名叫‘军医’。很小的时候,父母和叔叔阿姨就常会说起她的故事。她刚一出生,就已成为全上海著名人物。她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颅内血肿,压迫神经,更不幸的是,孕妇还患上了妊娠中毒,两条生命危在旦夕。是二军大附属长海医院的白衣天使把孕妇收到了病房,并且奇迹般地为深度昏迷的孕妇同时做了剖腹产手术和脑手术,保住了妈妈和胎儿的生命。通过报纸的宣传报道,这成了上海滩的一大新闻。为了感谢亲人解放军,她的父母给她起的大名叫‘承军’,小名就叫‘军医’。‘军医’的传奇故事让我从小就对二军大有着一种特别亲切和信任的感觉。”史承军的小学同学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对史承军和她的家庭来说,这份特殊情感更是难以用一两句话来说清。
“兴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一辈子守在这家医院附近。”史承军感慨,上班后,始终在长海医院附近,以前在中原路,后来在国顺路,就是从长海医院的左边搬到了右边。上下班路上,她总是会穿行二军大和长海医院(医学院和医院是相通的),就是想亲近着这片土地。
卢祖丽(坐左)在母亲、丈夫(左一)的陪伴下,带着小承军与长海医院妇产科医务人员合影。其中,右边蹲者就是张其医生。
这是一种互相守护。史承军说,这家医院里有太多医生、护士,太多人帮助过他们,其中,又有一个医生尤为特别,她就是张其医生。她是当年卢祖丽的剖腹产主刀医生,也是她,最早在妇产科病房观察到了卢祖丽的异常,后来,妇产科、脑外科医生前来会诊。
“她对病人像对亲人一样。”如今,已经80岁高龄的卢祖丽记得,当年她出院在家静养时,没想到还等来了张其医生,“她穿着军装,蹬着自行车风尘仆仆地来了。”
不止关心卢祖丽,这位妇产科医生也关心着曾接生的那个孩子。卢祖丽刚经历过大手术,没有奶,也没精力照顾孩子,小承军被放在奉贤乡下。张其获知后,就提出想看看孩子。冒着烈日,史维一就带着张其一路颠簸地下乡了。在奉贤庄行的村口,当看着奶妈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军医”,张其这才放心。
此后,张其总是隔三差五地登门,鼓励卢祖丽要对康复有信心。“脑子动过手术后,很多人啥事也不敢做,害怕有后遗症。她总是鼓励我要对未来有信心。”卢祖丽说,在她的康复岁月里,这个医生的言语如同珍贵的药片,治愈她的内心。
“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她紧紧握着我的手”
世事变迁,时间流转到1969年,二军大接到全校搬迁换防到西安、现第四军医大学校址的命令。一天,张其与同为长海医院医生的丈夫张家庆,一同前来告知离开的消息,并嘱咐卢祖丽要珍重。这份对曾经患者的重视,让史家动容。
多少友谊因为客观上的距离而断了,可他们没有。1969年到1975年,整整六年,两家人始终保持书信来往,张其在信中始终鼓励卢祖丽: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要因为曾经的手术束缚了自己的追求与理想。
“今年我80岁了,孩子都54岁了,这一生,我要感谢很多人,张其医生一定是其中之一。”卢祖丽对记者说。
故事到这里远没有结束。1990年,26岁的史承军要生孩子了,她毫无悬念地选择了自己的出生地、也是救过自己与母亲两条命的地方——长海医院。
她没想到,这次住院还引发了一点小轰动,年轻医护争先恐后地来“参观”她。“这就是我们曾经救活的那个女孩啊!”大家激动地说着。原来,她和母亲的抢救病例写入了二军大的教案。
当年的妇产科主任赵亚南后来出任长海医院副院长,她说,卢祖丽的病例不晓得激励了多少人,自己还经常拿出这个病例激励小辈们:“卢祖丽我们都能救活,我们什么救不活!不要忘记奋斗的目标是什么!”
这次分娩对史承军也是难忘的。由于宝宝太大,生产艰难,当她被推进手术室时,张其出现了。这次她不是来做手术的,她,戴着口罩,作为一个特别的长辈,陪伴着这个特殊的产妇。
“当年我是她从妈妈肚子里救出来的,如今她头发有些白了,再次走到我身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直到手术结束,让我感受到了母亲般的温暖。”史承军感慨地说,欠这家医院、欠这里的医生太多。
2008年,卢祖丽70岁了,因为胆结石要到长海医院动手术,张其又出现了,她静静地坐在手术室外,陪着史承军,直到手术顺利结束。“我担心你妈妈不能承受麻醉,她的病史我基本都清楚,在外头等着,我放心。”她这样对史承军说。
史承军与父亲母亲
这位医生一生不给人添麻烦,留下“海葬或树葬”遗言
“她总是关心着别人,自己生病却从不跟我们提。”这两年,史承军从张其的丈夫、儿子这里获知着张其的病情:2015年,肠镜发现结肠癌,动了手术;2016年,发现肺部有小结节,做了放疗;一年放疗后,结节扩大了;今年年初,发现肝脏也有阴影,肿瘤在扩散。
张其有一个上锁的抽屉,直到她去世后,爱人张家庆才打开了它。抽屉里,安静地躺着一个大信封,包裹着几页信纸,除了张其写下的履历、发表过的学术论文,还有两张抬头是“长海医院”的便签纸,上面这样写道:
“知道总有一天呼吸心跳停止,将怀着充实的心情走向永久的宁静,不追悼,不告别,不设灵堂,不留骨灰,永远安息!”
“本人一生尽量不要给他人增添麻烦的为人处世原则,丧事从简,火化后,择期海葬或树葬。”
隽秀的文字,是张其得知自己得病后陆陆续续写给爱人与孩子们的话。
“我们以前就达成了共识,认为海葬、树葬都好,不占用国家地方。人活着的时候,对得起这一生,就够了。”91岁的张家庆淡淡地说着。
他身边的小沙发上,摆着张其的四张照片,有泛黄的老照片,也有英姿飒爽的军装照,还有一个小型相片播放器,滚动的都是张其生前喜欢的相片。相片的背后,盖着一面党旗。一如遵照张其的遗愿:不设灵堂,一切从简。
张家庆教授的电脑里扫描了很多张其教授的奖状、证书、书信等,老人常常拿出来翻看,以这种方式怀念妻子。
“张其,你走好,儿子都很好。”在家庭告别会上,张家庆与永远安息的妻子挥挥手,红了眼眶。情到深处浅似水,一个91岁的老人就这样安静地与妻子作别了。
“他们就是这么安静的人,一生清清白白,生活简简单单,从不给别人添麻烦,却又总是尽心尽力去帮助别人,解除别人的麻烦。”这次参加家庭告别会,史承军还获知一个细节:当年给她妈妈卢祖丽主刀剖腹产手术时,张其自己也才生下小儿子不过4个月。很多新妈妈这个时候还在“坐月子”,而她已站在了抢救其他孕妇的第一线,忘了自己也是一个需要休息的人。
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以及她的一群好人同事们,在54年前完成了一件把风险和困难留给自己、把希望和新生留给别人的事。所以,让我们珍惜岁月静好,因为有时候,是有人真的愿意替你负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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