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
《中国之声》近日推出《十个人的口述实录:武汉 武汉》,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在武汉某个街道工作的27岁女孩李慧赐,喜欢在朋友圈里记录自己工作中遇到的人或事,那些小得意、小确幸、小吐槽、小失落,都像极了她这个年龄的小女生。但是,身处街道、社区这个防控疫情蔓延的第一道防线,她一定遇到了她这个年纪难以承受的东西……
去的时候是为了御寒,回来的时候是抵抗病毒
我叫李慧赐,今年27岁。2017年的时候,我通过省考进入我从小读书长大的永清街道,成为了一名基层公务员。
近几年在街道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我一开始也是抱着很大的热情来的。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对这里很有感情。
12月31号那天,我们在“武汉天地”做“跨年音乐节”。那个时候新闻已经报道出来,有两例不明原因的肺炎。那天我们要参加“跨年音乐节”的值守,我记得我还从家里把口罩带去给每个同事发了一个,当时别人还开玩笑,说我不要制造恐慌。
然后1月14号,我就开始休假了,去哈尔滨玩了一趟,和闺蜜一起。就是这几天,好像武汉就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15号之前说的是不会人传人,15号之后说的是“有限人传人”,紧接着这个数字就慢慢递增。
18号,我们在宾馆看了数字,有点恐怖,具体多少我不记得了。我就跟闺蜜说,我们到了机场,飞机一降落,就要把口罩戴上。
我们去的时候其实戴了口罩的,但那是为了御寒。等回来的时候,它的作用就是抵抗病毒了。
19号回来那天,我特地让爸爸开车把我们从机场接回家,不是搭地铁。
口罩,我也囤了。但先开始4块钱一个的N95我还嫌贵了,只买了两盒。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中午,一个账号限购5盒,下午,我再登账号一看,就限购2盒了。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可能事情真的有变化了,不是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那天,我又拿我自己和我爸妈的账号,一人又买了2盒。大概21号的时候收了一批,22号的时候又收了一批。这几批里,好几盒都是2017年产的,我觉得年份太长了;还有一盒,因为当时刚好下雨了,它的外包装被打湿了,所以当时我给京东打电话,反映这个问题。我记得客服当时说了一个话,让我很感动。她说,因为现在非常时期,可能确实没办法帮我调日期近一点的。但污染确实是他们的问题,她会想办法再给我寄两盒,那两盒不用换,“您就自己留着用,因为现在口罩也是非常紧缺的物品”,然后,她说,“武汉,加油!”
当时我没忍住,就哭出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心,关于这件事上,来自陌生人的关心。
突然就“封城”了
到22号的时候,感染的数量好像一下子就上去了。我当时压力很大,我们被要求到各个社区去了解情况,要做好相关的保障工作。
当时突然一下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工作状态发生了变化。
正常的话,除夕这天我们放假,但是23号这天早上,突然就“封城”了。那天应该是早上发的通知。我那天早上起得比较早,然后就看到微博上面说,武汉“封城”了。在我有限的认知当中,这好像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
我那天记得很清楚,我们要求马上张贴“封城”的通知出去。除夕的头一天晚上,我们七点多钟的时候还在外面贴“居民告知书”。
那个时候是刚开始,大家对于未知的东西是非常恐惧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封城”第一天,我们就已经建立起了“战时”状态。要了解你这个辖区到底有多少人感染,已经要进行这种排查了。但那时候的排查,可能更多的是别人主动上报,跟现在这种全面排查还是有一定区别的,那个时候是一种被动式的吧。
然后,就到了初一。
我们群里面一直在发工作消息,比如说要上报什么信息。“战时”状态,我是负责宣传的,同时我也需要下沉到社区里面去。我们是初二就到单位了,就休息了除夕和初一。初二的时候就开始通知,恢复正常的上班状态,取消所有的休假。
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就觉得,好不容易忙了一整年,国庆就没有休,之后是军运会,然后一下子春节又失去了,当时是非常沮丧的一个状态。
现在回想一下,可能那个时候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会战线如此的长,形势如此的严峻。
以前我们是在街道的办公室里面上班,现在我们要到社区里面去进行防疫工作,这些都是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最开始的时候,我们每天上午都得给体温异常的人打电话。那个时候特别压抑。因为那个时候床位是很紧张的,居民一个电话打过来可能要通话半个小时,因为这半个小时之内,你需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安抚他的情绪。你明明知道他已经发热了,你也为他上报了他需要住院这样一个需求,但因为没有床位下来。所以这段时间,感觉非常难受。
我承载不了她的“谢谢”
一开始我身边的同学都觉得很莫名其妙,现在都这么危险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出去上班?
其实我倒还好,但是我妈比较担心,说你出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我爸不是这样想的,我爸就觉得,你就是做这个事情的,你不去谁去。
我自己也比较中立,我们单位没有一个同事退缩,大家都在,怕什么呢。
我记得我爸爸给我做了很丰盛的早点,每天送我去上班。
因为父母的这种意识比较强,所以一定程度上是对我的一种保护。
在这段时间里面,我值了四次夜班,其中有三件事情给我印象很深刻。
是哪一天,突然大家都一起打开窗户,唱国歌?对,初五,就是那天。那天值夜班的时候,朋友圈被刷屏了,大家都在发对面小区唱歌的视频。我就跟他们不一样了。我在一楼值班,有一个人从我窗户旁边经过的时候对着我唱歌。我当时就觉得,我的待遇还挺特别的,其实当时这也算是在烦闷的工作中给自己找点乐子。那个时候武汉人的心理状态,还只是关了几天,大家有点憋着了。
第三次值夜班,我记得很清楚,2月12号晚上,这个事情对我打击特别大。
那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一个小朋友,5岁,他父亲是个博士,15号的时候从上海回武汉,17号的时候,人觉得不舒服,好不容易后来得到入院治疗的机会了,很可惜去世了,38岁。
他的妻子,就是小孩的妈妈,跟他爸爸告别的时候去了一次医院,因为那一次的接触,也被感染了。
小朋友本来寄养在他表姑的家里,但是因为他的父母都感染了,别人就担心小朋友会不会也受到影响,所以当时他们打电话来要求街道赶紧给小朋友做体检。
然后我们第二天紧急联系了医院,还好,这个小孩拍片子没事。
他的表姑,因为也有自己的孩子,担心自己家庭也受到影响。当时小孩的妈妈一晚上给我们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一定要管管她的孩子。她在医院被治疗,没有人带孩子的话,她怕出问题。
我们书记多方沟通,给他们想办法。后来建议,放回到宜昌的姥爷家里去。
你知道,当时已经封路了,我们这边各种想办法,后来协调了司法局两个干警,开警车把小朋友连夜送到了宜昌。我们书记跟宜昌那边的街道书记沟通衔接好,宜昌那边还专门派了儿童医院的心理医生,还有救护车,在卡点那里等候。最后,小朋友是跟外公一起被隔离了。因为他出了武汉,需要被隔离,但是至少是跟外公在一起,能够得到一个妥善的照顾。
我回想到他妈妈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即便在那样悲恸的一个状态之下,还是很克制、很有礼貌,还跟我说,“谢谢!”
我当时觉得,我没有办法去听这句“谢谢”,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去帮她解决她家小孩妥善安置的问题。我也承载不了她的“谢谢”,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这么有礼貌地请求我们去帮她完成她的诉求,我当时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也觉得,非常难受。
因为那个值班电话是我接的嘛,怎么说呢,我一方面能够理解她的亲戚不愿意去照顾小朋友的这种担心,另一方面,那天晚上我又很着急,我一晚上都没有睡。
我当时见到小朋友一眼,他很乖,我们都没敢告诉他真实情况,他还以为妈妈是去加班去了,所以他一开始也特别不愿意回宜昌。后来是我们社区这边一直哄着小朋友,一直派安保队员陪着他。小朋友还给我招了招手,我就觉得,这么乖的小孩……
那之后,我跟在另外一个区的卫健委的同学聊,我说我一个小小的街道,在值夜班的时候就接到这种电话,我说你是怎么过的?他说,“你要知道电话另一头,是把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这一端了,而你本身是一个没有任何医学背景的人,你给不了他任何帮助,你只能通过这种向上报送的方式,尽可能地给他安排住院”。
大家全凭一股劲在支撑着
我觉得那段时间内,可能很多人,尤其是在工作的人,会有这种应激创伤,每天的心情大起大落。当时微博上很流行的曲线图,就是每天心情的起伏变化,我们在上班过程当中感受尤其明显。
有时你会觉得,我们下面这么努力地在解决居民这些迫切需要救命的问题,但是突然,可能就打破了前期所有的努力。
比如说9号令,停私家车。当时要求一个社区三四台的士来满足整个辖区的运送要求,但没有区分是否能接送发热病人。这样其实是很危险的,因为你送发热的人去医院,他很可能就是确诊的患者,即便你的车经过了酒精消毒,再去满足居民生活的需求,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第一时间就招到了志愿者。开始以为没有人会报名,没想到一天之内就接到了13个人报名,还有个在安陆的师傅,说自己可以连夜开车回武汉。他说他看到新闻报道,武汉人民太不容易了,想来贡献点力量。我们当时觉得,真的不只是我们在努力,即便网上有各种负面消息,还是好人多。
我觉得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内,给我支撑的是我们社区同事,还有街道同事,大家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可以说全凭一股劲在支撑着。
我们有一个社区书记,他是一个癌症患者。年前的时候,因为筹备联欢活动,他没有时间去买药。突然一下疫情爆发了,居民都来找他一个人,更没有时间,就面临断药的风险。即便是这个样子,他还是尽心尽力去服务每一个居民。
怎么说呢,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惭愧。因为我可能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把自己的健康暂时抛在脑后。那段时间,我一方面被我的同事们激励着,另一方面,又被网上的各种新闻影响着,情绪大起大落。
我最近的一次夜班,是2月22号,晚上8点以后,一个求救电话都没有了。整个晚上很安静,电话没有响过。
我们当时就觉得,事情越来越好了。
我们来了几拨志愿者,现在社区能够运转起来的一个原因,就是有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参与进来,人手充足了。
还有一点,就是大家互相理解。如果在团购群里面有居民提出来有什么意见的话,不是社区自己去解释,是其他业主,可能因为看到这一个多月以来社区为他们做的点点滴滴,凭良心说话,反而会劝提出不同意见的人。
“应收尽收”之后,我整个人状态就变了
我的心情发生变化,是在“应收尽收”那一天。2月19号那一天,我们实现了“应收尽收”,五个“百分之百”嘛。
一开始大家是忙,并且苦恼、发愁,我明明已经上报了这个表格,已经填报了居民的信息,但还是没有床位空出来,没有办法送进去。到后面,方舱医院建起来之后,轻症和重症分开了,当天上报,当天就可以住院,这个是很能解决问题的。然后大家突然一下就觉得没有白费工夫,不用再看着别人病情恶化。
我觉得居民对我们真的是非常理解。我们社区书记那天晚上9点接到有床位空出来的电话后,就赶紧联系病人。因为想着居民去医院要排队,社区书记又回到社区,把自己的躺椅给他送过去,让他在医院能够有一个稍微落脚的地方。
这种细节其实对居民来说,是很能够获得他们的理解和“原谅”的。我在这里用这个“原谅”可能不太合适,但我们确实内心感到歉疚。居民对我们是理解的,他们知道床位不是你能够控制的,可能更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居民能够得到救治。大家都是想着,只要能够救人,抢赢这个时间就可以,很多时候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危。
还有一次,方舱医院好像是晚上八点关门,我们有一个病人是晚上七点五十的时候接到通知过去的。路上的时候我们就接到电话,说不用去了,因为去了也关舱了。但我们当时就想着,如果今天不去的话,你把病人送回到隔离点,隔离点肯定也不收,一定要想办法把他送过去。志愿者师傅说,赶紧先把车开到那里再说。开到方舱门口,跟别人沟通,最后收进去了。很多时候你可能以为这件事情干不成,但是你多努力一下,最后的结果还是能够如愿的。
19号“应收尽收”之后,我整个人的状态就变了。因为辖区里面相对安全了一些,你身边不再会有住不了院的病人。
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是去保障民生了,大家现在更多想的是满足居民日常生活需要。
我昨天跟着志愿者一起去给居民买药,就碰到有的药没有。我们跟居民直接联系,涉及到换药或者怎么样,居民也都挺理解的。我觉得人和人之间这种信任还是很重要的。
现在很多问题不再像之前那样存在了两三天之后,它的解决方案才出来。这次很简单。像昨天去重症病房黄石路药店给重症病人买药,开始只有一个点,要排12个小时队才能买到。我们还没有把顾虑提出来,新的政策就出来了,一下子药房就开到50家了,重症药的点就多了。但是与此同时又会发现一个问题,它只把店名和地址写出来,没有写电话,那么可能我在去之前没有办法了解到,有没有我需要的这种药,到底去哪家购买?所以慢慢的,还是需要有更多完善的地方。但至少我觉得现在解决问题的速度是快了很多的,这点让大家更有干劲了。
这次也给我上了一课,很宝贵的一课。我以前从事人事工作,是比较流程性、琐碎性的事情,我只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这个事情就过去了。现在我发现,岗位不分贵贱,真正灾难来临的时候,需要你知道该怎么去做,并且大家的心要齐,这样才能够在前期那么大困难的情况下,大家最后还是熬过来了。如果我自己不学无术去混日子的话,以后遇到这种突发情况,我也会手足无措,只能让百姓受苦。
这是我们离“英雄”这个词最近的一次
有些事情,就是你不能去计较,要去计较的话,那都是委屈,都是难处。如果你更多的看到它好的一面,或者你每天做的工作能够给你更大的收获,可能你能坚持得更久。
就像那天“应收尽收”之后,我们社区同志合影,我相信大家是发自内心觉得如释重负,终于完成了大目标,虽然后面还有更艰巨的、满足整个辖区所有居民需求这样一个工作等着我们,但至少这不是救命的问题了。
以前我们送病人的车辆,更多的是把他送到医院里面去;现在更多的是把病人接回来,出院。所以大家都很开心,都很有干劲。现在出院了之后不是还要再观察15天嘛,但是大家还是觉得相比过去一个床位好难等、要送几次才能把病人送进去,这些就不算什么了。是不是我们的包容性更强了?
其实说真的,小的时候在这里长大,跟社区打交道不多。那个时候社区给人的感觉是给你办户口,解决一些民生问题。这次疫情,是第一次把这种基层一线的角色变成了英雄的角色。
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我这种说法,可能这是我们大家觉得离“英雄”这个词最近的一次。
很多人都觉得我做得不是最好的,他做得才更好,大家是这样一种想法。而不是说我去争名和利,这一点也是让我非常佩服的。
之前说2月20号要复工,我当时特别担心,因为“应收尽收”才搞完,你的感染率数字还是没有降下去,这个时候如果开工,一下子又会前功尽弃。
结果当天晚上就出了政策,说还要延期。虽然别人比我们又多休息了20天,但我是很开心的。我觉得只有这样,我们前期的努力才不会白费。我们愿意用我们自己所谓的辛苦,或者说用我们再多上一段时间的班,来换取大家能够有一天非常放心地走在街道上面。
我昨天拿防护服的时候,路过了江汉路步行街。我觉得很多事情你要换一个角度去想,虽然现在马路上空无一人,但是我爱好摄影,路过那里的时候我发现,以前我需要等行人走完之后才能拍下定格的瞬间,现在这个景色是留给我来欣赏的。虽然大家在家里困着不能出去,但是我能够替你去看这些,然后我把景色拍下来,你们能够看到这个城市还是这么美丽,大家只要再多坚持一下,等疫情完全消散,这些美丽的东西还是存在的。
口述时间:2020年2月24日
(来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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