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0号,暴雨。
武汉北部的新洲区从来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境内的举水河水位猛涨,仅仅一天的时间,河水水位已经上升了8米,时不时撩拨着33.11米的警戒线。而它的支流,三店街镇的东河,也在不断地舔舐着河岸边土质的圩堤,试图探出头来。圩堤的背后,是涂河村、七里村、施庙村、董椿村等多个村庄。
【视频】2016汛情调查:基层圩堤群体陷落的背后
溃堤
7月1号,依旧大雨滂沱。七里村的十几个村民决定上堤巡视。五十多岁的黄红华(化名)在三四米宽的圩堤上来回踱步,快要和堤面平行的河水不断地拍打着她的脚面。她想着,如果发水了,就赶紧奔回去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圩堤旁开饭店的老板有点按耐不住了,要知道大水一来首先遭殃的就是饭店的这间门面。于是,老板跑回了仓库,拖出了几个蛇皮袋,要求大家一起装填点东西进去,加高提防。黄红华接过了其中的一个袋子,可是圩堤的周边什么也没有,没有石料也没有沙土,这可怎么弄?另外,黄红华心里也有别的心思,应该不至于会溃堤吧,这毕竟是村里最结实、最宽的堤了。91年、98年那么大的水它都挺过来了,这次应该也没啥子事儿吧。晚上十点,黄红华听到了水声,湍急的河水抽打着圩堤旁的树木,啪啪直响。黄红华低头看,东河大堤下出现了个一米多宽的洞,是管涌!
“我去看,好大的洞在翻水,声音比发电机还响,轰隆轰隆的。”吴顺英(化名)和他54岁的丈夫戢梁宏顺着水声来看现场,看过之后,戢梁宏决定留下来,和大哥还有其他村民一起踩石头、装麻袋。
晚上十一点,东河大桥大堤终于还是守不住了,堤防突然断裂,被洪水一下子撕开了80米的口子。正站在土堤上踩麻袋的戢梁宏被水瞬间卷走了。吴顺英事后回想,那水头到了,根本拦不住,水有一米多高的浪,不管什么东西一下子都能掀走。
随着 “快跑、快跑”的呼喊声,水已经跑到了黄红华家的二楼,而那家饭店已经被大水冲垮了。
而在7月初,武汉新洲决口的圩堤远远不止七里村东河这一处。
三店街镇七里村西小河堤决口。
举水西堤凤凰镇郑元村陶家河湾圩堤溃口70米。
举水西堤凤凰镇郑元村王家河圩堤溃口20米。
举水东堤辛冲街刘胡圩堤溃口40米。
沙河四合庄土河堤溃口。
东河邾城街龙桥河、程新寨两处河段堤防漫水。
新洲,5万人被转移,一片汪洋。
类似这样的溃堤绝非一例。
7月1日傍晚,凤凰镇郑园村陶家河湾举水河西圩垸溃口,附近6个村庄、1个社区全部被大水被淹。
时隔多日,大水退去,村民家原本白净的墙面沾着污渍,一道笔直、分明的黑线横在墙上,那是洪水退去后留下的水位线。记者试图跳起来去够,但失败了。
“水来得快,等他跑到这里的时候,水已经到腰这里了。”郭胜红回忆起突如其来的大水,仍心有余悸。虽然家里盖起了两层的新房,但是老父亲依然喜欢住在隔壁的老楼里。洪水来的时候,多亏老父亲跑得快,在被大水淹没之前,及时冲过来上了二楼,才幸免于难。
走访中,被掏空的地基,破裂的墙壁,两米多高的水线,成了家家户户共有的特征。也幸亏是二楼,让人有处可逃,陶家河湾无人伤亡。
圩堤,溃的都是圩堤!
这个夏天,全国降水量激增,或达50年一遇、100年一遇,中国的防汛体系再受考验。湖北、安徽、江苏等多地雨量破历史极值。
这场洪水时常让人联想起1998年的灾情。据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专家程晓陶回忆,98大水之后,五年的治水投入,是过去50年的两倍多,而且这种高强度加大投入的模式一直持续到今天。
这样痛定思痛的大力气整治是有效果的。1931年长江干堤决口300多处,1954年干堤决口60多处,1998年长江干堤只有九江大堤一处决口,而今年,长江干堤并未发生重大险情。“干堤的处险力度加固完成了,所以今年在抗洪的时候,为什么说底气比往年要足,就是这个原因”,程晓陶说。
但是,在今年,不能不直视的现实是,当雨量急剧增大,洪灾就在眼前时,大多数的村庄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最基层的圩堤成了国家防洪体系的短板。
7月2号、3号,太湖流域暴雨。4号凌晨,江苏省常州市金坛区指前镇后渎村圩堤经受不住长时间的浸泡,溃决。300余户1000多村民被紧急转移。驻守常州的武警水电部队5支队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连续24小时,一条用碎石、麻袋、铁管、木桩撑起的临时堤坝刚刚建起,指前镇镇长姜金华又打来了求助电话,镇里的长荡湖水位太高,旁边的圩堤也快要撑不住了。在圩堤的背后,是超过5000人口的村庄和小区。
7月5号凌晨,武警官兵从后渎村急速前进,就在距离长荡湖东风圩100多米的时候,溃堤了。
武警们回忆,60米的大口子使得洪水倾泻而出,堤内漫水很快由最初的0.10米升至1.4米,农房半淹在水底。战士们不得不泡在水里,手推着冲锋舟将躲避在2楼的人们一个一个运送往避难用的学校。
8月下旬,记者来到了指前镇。在武警官兵鏖战55个小时抢修出的堤坝之下,河水静静流淌。不过,受灾的居民回来住的还没有几户,不少屋子里外狼藉一片,飘散出霉味。洪水退去,没有了庄稼的土地一片干涸,被太阳烤出道道裂痕。一位下乡审计的干部苦笑,优质的良田已经变成了优质的荒地。这一季的水稻大家已经来不及种了。
在东风圩的尽头只有一户人家。说起这场大水,养殖户徐小娣(化名)咬牙切齿:“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水,我损失了30来万的甲鱼,有几千只,统统被大水冲跑了,一个不剩”。
村上的堤为什么会塌?徐小娣领着Knews记者来到堤边一座倒塌的房屋废墟前说,这是以前自来水厂留下来的房子,楼板穿堤而建,洪水最先就是从楼板的缝隙里涌出的。“原来是我们公社的自来水厂建在堤上,后来就一直就是空着没人管,那么薄的楼板挡不住水就崩了。”
被冲垮的自来水厂房屋
废弃的房子没人管,土堤也没人管,在徐小娣的记忆里,这条7.7公里的圩堤从她45年前出嫁来到这里就没有改变过。她的说法得到了邻村芦家村王队长的认可。烈日之下,王队长正带着村民在村前的土路上铲铲挖挖,他们打算自发把路加高1米,因为这一次破天荒的大水,土路和庄稼正好被淹了1米。
“这个圩造了有几十年了,又不加强又不加高、不加宽,每一年都是到了紧要关头才搞突击,可一个浪头打过来,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啊。”王队长说。
再回到武汉市新洲区,今年7月6号,《新京报》一则题为《武汉新洲溃堤被指工程腐败,两负责官员曾落马》的报道指出,武汉新洲凤凰镇郑园村陶家河湾发生溃口的举水河西圩垸已有20多年没有加固。和这种“无作为”的局面“相映成趣”的是,2014年,武汉水利堤防中心主任唐某在2005年至2013年间,经其手涉及受贿的工程总造价已经接近10亿元,其中就有举水河举西堤加固工程,工程造价为3186万。
对家门口的这个圩堤,郭胜红是这么告诉记者的:“那还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大概二十年前,修那个堤的时候都是我们村里的人,一担一担挑的沙土上去修的。所以那个结构我很清楚,里面是全沙,外面就搞一层黏土。”至于之后有没有再修过,郭胜红回忆,有领导说过一定要修,最终却不了了之。
此次决口的5处圩堤是否都与贪腐案件有关?武汉水务局和新洲区政府对此未做回应。不过,遍观此次Knews记者走访过的江苏常州、湖北武汉、江西九江、安徽阜南,长年失修、无人问津以及圩堤修建标准普遍较低是基层圩堤的群像。
常州金坛区水利局副局长朱网富向记者介绍,长荡湖周边的圩堤都是按照10到20年一遇的标准来修建,警戒水位为6米12,而今年的水位达到了6米55。“20年一遇的设防标准,要完全抵御50年一遇的洪涝灾害,那么就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不同程度的险情”,朱网富说。
“主要是水位太高,圩堤在蓄洪能力有限的情况下长期浸泡在水里,土质变得松软,于是就会出现垮塌的险情”,在连续半个多月抢修作战之后,武警水电部队五支队队长吴志刚也是深有同感。今年汛期,他们几乎一直都是在跟这些土质圩堤搏斗。
长年失修,疏于管理,让原本防洪标准就不高的圩堤更是雪上加霜。有的地方人们在圩堤上种树,树砍了,根烂在土里,形成了巨大的空洞。“大水一来,堤坝内外的水位有落差,水就从洞里翻滚出来,把孔洞越冲越大,最终导致溃堤。”武汉新洲区七里村村支书戢正开介绍说。这一次,七里村的两道防线,东河大桥大堤和西小河堤都溃了。
而在新洲辛冲区的溃堤处,有村民反应,曾亲眼目睹土坝里面全都是空的,“一大块土洼下去,上面好大一块白蚁,圩堤被白蚁都凿空了”。
历史欠账还是特大难题?
“是历史欠账!”武汉新洲区郑元村的朱大新(化名)斩钉截铁,“溃的这个堤是六几年造的,各级政府都知道要去修,但是干部们之间交接得不好。堤不破,永远都不做,就这样永远混下去。”
记者走访一圈,几乎所有的溃堤都修建于上世纪70年代之前,有的甚至是解放之前遗留下来的土堤。“我们去看那些冲垮的大堤的话,你可以从断面上看得出来它是历朝历代逐步去加高,培厚的。” 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专家程晓陶对此十分了解。
然而,这些充满年代感的圩堤,其维护模式却在最近的几十年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过去呢我们说是国家一分钱都不出,就是老百姓年年组织起来春修冬修,就是往上填土嘛,这是以农民的能力和方式,能够维系的一个模式。但是现在,因为这青壮年劳动力进城了,所以很多的地方,就有了问题。”程晓陶说。
“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年年都要小修一次民堤,老百姓自己来做,改革开放以后就没修了。” 郑元村的朱大新说。那么当时是谁给钱,谁来组织呢?朱大新回答,“义务”。
但如今,农民们已经没有这份义务了,“民堤”这个名词也已经被“4、5级堤防工程”这样的专业名词所取代。维修的责任上交给了国家。在政府大力建设干堤,万亩以上级别的堤防时,这些小圩堤大多是还没顾得上。
“前几年我们圩区加固的资金重点投入到大圩上面,所以大型圩没有出现什么情况。小的圩相对来说投的资金量跟大的要少一些,毕竟要根据资金量,有个轻重缓急之分吧。”常州金坛区指前镇副镇长赵林华说得很无奈。
此外,98年以来,我国较长时间没有破纪录的强降雨和洪涝灾害,对于这些圩堤,一些地方也缺乏足够的重视和维护。“98年以后我们整个防汛形势不是那么严峻,对防汛可能有所忽略。”常州金坛区水利局副局长朱网富承认这是区里的历史欠账。
几十公里外,指前镇芦家村,正带着村民们自发加高圩堤的王队长没有要停下来意思。在他看来,苦苦盼着上面拨钱,希望还是有点渺茫。与其年年担心,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快。“关键的问题我们要把水泥建设搞起来,那我们老百姓就不需要防大水了。每一年都爬起来多水泥大楼,搞到现在也没搞过一个水泥堤坝。要是每年一步一步地搞,不就搞起来了嘛。”
“每年市政建设动则几十个亿,每年受灾损失动则几十个亿,这些钱为什么不能拿来修固圩堤呢?”老百姓的疑问,有道理吗?
钱够不够?该从哪里出?
改成混凝土的堤坝或者从外地运粘性好、质地不容易流失的土来修堤坝,这个愿望是好的,操作也简单。朱网富副局长笑着,“但是我们还要考虑一个性价比,施工的造价真的不低”。
在政府采招网上,记者查询了部分堤坝修固工程的中标资料。一份为《武汉市新洲区沙河辛冲河段整治工程中标公示表》,加固堤防10.2公里等施工项目,总造价为2424.5千万元。而从2010年开始到2016年,常州市仅光为拓宽、整治丹金溧漕河及修筑两岸防洪大堤,就花费了33.18亿元。但就在这样重金治理之下,运河今年仍然有一段河堤因为建设标准过低,发生了洪水漫溢和管涌的险情。
武汉市新洲区沙河辛冲河段整治工程中标公示表
朱网富算了一笔数字账,仅常州市金坛区目前有万亩以上圩堤11座,千亩以上圩堤31座,总长度达到350公里以上。在千湖之城的湖北,这样的初级圩堤更是数不胜数。每个省辖区内总长惊人的基础圩堤如果都要加固,大概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央与地方财政分灶,中央财政在水利上的投资明显减少,而地方财政又集中于短平快的发展项目,导致了水利投资一度锐减。程晓陶指出,这么大一笔钱要指望国家来掏并不大可能,“河流是分级管理的,原则上肯定是谁受益谁出资。大江大河影响全局,所以国家出钱。但一个湖区的这些圩堤,只保护几个村庄,拿全体纳税人的巨资来修是没有道理的”。
除却考虑造价,这些圩堤要想统统排查、翻修一遍,也是一个任重道远、逐步逐步的过程。“有问题的堤太难排查了”,新洲七里村村支书戢正开很无奈,“现在水位降下去了,也看不出哪里渗漏,只有等水位上来的时候,哪个地方漏才看得出来呢,可到那个时候堤已经垮了”。所以,谁来排查?找到专业的安全隐患评估方法,也是当务之急。
圩堤并非越高越好 越牢越好?
在现代水利建设中,专家学者有了新的共识:防御洪水要修建一定高度的堤防,但不是越高越好,要有一个科学合理的高度,也不应该全是钢筋混泥土,必须根据不同地区的洪水风险度和区内人口、经济发展状况,确定科学的防洪标准。
清华大学周建军教授分析,并非财力物力做不到钢筋混凝土,而是这样做“不科学、不可取。整个这个平原河流区域,全部都是过去的沉积区,而且范围很大。不同的地区,它可能出现土沉降,变形很大,钢筋混凝土一旦遇到地基沉降,就会损坏,土更能够适应地基的变化”。
不经论证,一味地加高堤防,不仅经济上不合理,技术上也并不科学。“不能因为这一次的水位到了6米55,就把堤坝抬高到8米、9米,这样会造成堤上河,水比岸高”。金坛指前镇副镇长赵林华说,水利厅的专家已经给大家上过课了,地上河一旦溃口,危险可远比现在要严重。
此外,专家还指出,如果在上流与支流盲目加高或新建提防,洪水自然调蓄能力就会减弱。洪水进入不了支流,又能去哪里呢?洪水风险很可能向干流或中下游平原经济更发达的地区转移。这里讲到的是一个消能的概念,想要让暴雨洪水完全被限制在人造的囚笼里,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风险。“你让水无家可归,水就让你有家难回”,程晓陶这样说道。现在,国家甚至在人为规划数量不小的分洪区、蓄洪区,就是基于消能的考虑,这在本系列的第三篇特稿中会详细探讨。
“既要提高‘防洪标准’,又要摆脱盲目’拼实力’的怪圈,区域之间基于洪水风险的利害关系需要协调”,程晓陶说。就以长江为例,沿途穿过多个省份,如果上游省份的防洪规划与下游省份严重脱节,很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危害。洪水是全域的问题,防洪,当然也不能各自为战。
2016汛期似乎已然过去,各受灾地区的善后工作还在继续。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专家们有一条共识:只有用长期有效的投入和科学的应急机制来管理洪水,永远没有一劳永逸、不出问题的钢铁长城。
(编辑:孙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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