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申诉者④ | 呼格：家里永远摆着他18岁的照片

乌兰

我们是在那个冬日晴天的下午认识乌兰的。

乌兰是一个9岁蒙古族女孩儿的名字，在蒙语中，意为红色。

乌兰人如其名，活泼，爱笑，喜欢红色，特别是粉红色；她穿的衣服、用的文具、折纸星星用的纸都是粉红色。

爱笑的乌兰

乌兰的家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她和爷爷奶奶很亲，自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

那些年，乌兰的爷爷奶奶每两个月总有一段时间不在家，他们要乘硬座火车去北京，说是去上访，一走至少十来天，那段时间，乌兰会很想爷爷奶奶。

但乌兰并不知道爷爷奶奶为什么总往北京去，她也不知道什么是上访，她还太小，家里的长辈把她保护得很好，不希望她过早知道一些太残酷的事情。

一如乌兰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爷爷奶奶家卧室的厨顶上摆放着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的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永远年轻。

直到乌兰六岁那一年的一天，她半夜被奶奶打电话的声音吵醒。

乌兰听到奶奶用又急又气的口吻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近似吵架。

被吓着了的乌兰忍不住问奶奶，是在跟谁打电话？

奶奶说,“官员”。

然后，乌兰第一次从奶奶口中知道了她二叔的事情。

爷爷奶奶家卧室厨顶的照片中，那个永远年轻的人，就是乌兰的二叔。

“二叔是被冤枉的。”——六岁的乌兰将奶奶的这句话记得很牢。

二叔

二叔永远18岁。

乌兰在长大。乌兰的的爷爷、奶奶、爸爸、三叔都在一年年渐老。但二叔永远18岁，一直是照片里那个风华正茂的样子。

风华正茂的二叔死了，被执行枪决死的。

二叔原本是主动向警方报案的，却在62天后成为“死刑犯”。

二叔名叫呼格吉勒图。

呼格遗照

那是1996年，农历丙子年。中国开始实施“九五”计划，亚特兰大奥运会举行。

而自1996年4月始，根据党中央的决定，“严打”在全国全面开展。

那年4月9日晚上，作为呼和浩特市第一毛纺厂职工的呼格吉勒图，听到毛纺厂附近一女厕内传出女子呼叫声，约同伴壮胆查看后发现一疑似女尸，他主动报警后，却被警方当做犯罪嫌疑人抓捕。

自此，呼格吉勒图的生命进入62天倒计时。

62天里，呼格走完了一审、上诉、二审、维持原判、被执行枪决的全部法律过程。

“我不想死，但也不怕死，但是总要死个明白。因此，请对此案给予认真查证，我还小，刚走向成年，请给我一条生路。”呼格被枪决很多年后，他的上诉状才被曝光。

1996年6月10日，乌兰的爷爷奶奶，李三仁、尚爱云夫妇去公审大会看儿子最后一眼……

之后，乌兰的爸爸昭力格图去刑场为二弟收尸，乌兰的三叔庆格勒图在火葬场为二哥料理了后事。

往事无法如烟。

父母永远失去了儿子。

三兄弟，从此缺一。

这个家庭，不再完整。

这个家庭的每一个剩余的家庭成员，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

在呼格离开后的9年里，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活。

汤爷爷

乌兰那时还没有出生。

她不会知道，二叔的事情发生后，她的奶奶就办了工厂内退，她的爸爸每日在上班的厂里被人指指点点，而她当时还在读初中的三叔作为“杀人犯”的弟弟在学校总是受到白眼相待，最终选择远走他乡打工。

光阴就这么悄悄流逝。

这份令人尴尬的沉重和小心翼翼，直到2005年才有了变化。那一年的十月，一个名叫赵志红的连环凶手落网，他供出的第一起案子就是“4.9女尸案”。

而早在九年前，乌兰的二叔已为此案“偿命”。

乌兰后来听爷爷奶奶等家中长辈一次次提起过一位叫“汤计”的新华社记者的名字。

家里人让乌兰叫他“汤爷爷”。

在乌兰眼中，“汤爷爷”为人正直、和蔼可亲。而“汤爷爷”每每见到乌兰，还都会给个大红包。

汤计（左）与呼格父亲握手

赵志红落网后，沉默多年的乌兰爷爷和乌兰奶奶，决定要为儿子讨回清白。

只不过，要为一起多年前的案子翻案，阻力实在太大，呼和浩特市有名的律师直言告诉他们——无法代理。

但律师介绍乌兰的爷爷奶奶去位于呼和浩特市中山东路上的新华社内蒙古分社，去找分管政法口的记者汤计。

在多方了解案情后，2005年11月23日，汤计写下第一篇内参——《内蒙古一死刑犯父母呼吁警方尽快澄清十年前冤案》。

内参

在中国新闻传播体制中，内参特指新闻媒体向各级党政机关专门呈送的一种非公开的新闻报道。

尽管内参的传播范围小，但因读者群主要是党政军领导层，能量很大。


“汤爷爷”就呼格一案的第一篇内参发表在呈送省部级以上领导参阅的《国内动态清样》上，立即引起了党中央和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的高度关注。内蒙古自治区政法委专门组成了案件复核组。

这位资深新华社记者原以为事情应该很快能够得到解决。但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九年。

2006年11月28日，赵志红案不公开审理，10条命案只起诉9条，“4.9”女尸案没有起诉。12月8日，得知消息的汤计发表内参《呼市“系列杀人案”尚有一起命案未起诉让人质疑》

2006年12月20日，汤计得到一份赵志红自狱中递出的《偿命申请书》复印件，立即加急再发《“杀人狂魔”赵志红从狱中递出“偿命”申请》。

赵志红自狱中递出的《偿命申请书》复印件

2007年初，汤计系统地梳理了之前的材料，再写内参：《死刑犯呼格吉勒图被错杀?——呼市1996年“4·9”流氓杀人案透析》，由于内参通常不宜过长，此文分为上下两篇。

这些报道密集发出后，最高检和最高法直接下令将正在审理的赵志红案休庭，使赵志红作为呼格案的重要证人被留了下来。

2007年11月28日，与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检察长邢宝玉聊过后，汤计再发一篇内参——《内蒙古法律界人士建议跨省区异地审理呼格吉勒图案件》。

不过乌兰的爷爷奶奶却不同意跨地区审理，万一还是“官官相护”呢？

2007年，乌兰出生。

从2008年至2011年，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主要领导进行了更替。2011年1月，内蒙古自治区政法委原常务副书记胡云峰在担任自治区人大秘书长三年后升任内蒙古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他原本就是呼格案平反的积极推动者。

2011年5月，汤计发出第五篇内参——《呼格吉勒图冤死案复核6年陷入僵局，网民企盼让真凶早日伏法》。

只是，为一个已被执行枪决的死刑犯翻案，在国内还没先例，这一等又是三年。

2014年6月，呼格案的平反程序已经启动，只是直到国庆节后，汤计仍然没有得到立案再审的消息，恰逢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召开。

11月16日，汤计发出第六篇内参《“呼格吉勒图案”舆情持续发酵网民呼吁尽快再审》。

汤计告诉我们，这篇内参得到了时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长周强的批示，称，既然平反程序启动，为何还不立即立案？

11月20日，内蒙古高院宣布对呼格案进行立案再审。

12月15日，再审宣判呼格无罪。

母亲

十二月已是呼和浩特的深冬。2014年12月15日当天，内蒙古高院副院长赵建平带着再审判决书亲自到呼格家，在现场所有媒体见证下，向乌兰的爷爷、呼格的父亲李三仁道歉。

但是，那一刻，所有的镜头都没有抓到乌兰的奶奶、呼格的母亲尚爱云。

尚爱云不在家，她去医院了。

她经常去医院。

看病，配药。

中药，西药。

失去爱子已是大痛，9年后得知爱子原是蒙冤而死之心情更是人间至痛。

作为母亲，尚爱云从那时起就誓要为儿子讨回公道。

尚爱云

尽管汤计的内参直达中央，但家属的实际行动在翻案过程中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尚爱云和李三仁开始了每隔两个月的赴京上访路，为了省钱，他们乘硬座火车，住最便宜旅馆，吃最简单的饭菜。

尚爱云整夜整夜失眠，她在失眠的夜里想念呼格。

一遍一遍想。

呼格从小到大的每个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中过。

最终定格在18岁呼格被执行枪决那天——泪流满面转身的背影。

而每每想到那，尚爱云也已是泪流满面。

梦里，梦外。

想象，现实。

儿与母。

眼泪，似乎成为两人穿越时间长河的沟通媒介。

那样的思念和奔波，令尚爱云身心俱疲，身体渐渐被拖垮。

即使在呼格翻案后，心情不同往日，也很难再恢复过来。

冰雪

这一次，我们在尚爱云家待了三天，在不提到呼格的时候，女主人尚爱云是忙碌而快乐的。

她要为家人买菜做饭，她要照顾大孙女乌兰，她偶尔还会去人民公园跳广场舞。

2016年年中，尚爱云的小儿子、呼格的三弟、乌兰的三叔庆格勒图在结婚多年后有了一对龙凤胎，尚爱云又添了照顾小孙子、小孙女的责任。

新生命的降临为这个家庭新增添了喜气。

呼格弟弟家新生双胞胎

他们为新生命取名莫斯、姹斯，在蒙语中，前者意为冰、后者意为雪。

像冰雪一样洁白，像冰雪一样清澈。

新生儿的名字，寄寓了全家人对未来的期望。

这家人告诉我们，今年将会是多年来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全家三代九口人，在除夕当天，将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我们陪同李三仁和尚爱云提前去采购年货。

作为这个家庭的父亲和母亲，爷爷和奶奶，他们一路逛，一路选，心里惦记的全然是儿辈和孙辈爱吃什么。

呼格案解决后，2014年末，家人收到205万余国家赔偿金，直接划拨到账上。

两年过去，尚爱兰说，这笔钱，除了为呼格修墓、偿还上访那些年里的债务，大部分都放着没有动。

“孩子们都知道，这笔钱来之不易。”

凝望双胞胎孙儿的时候，老人的笑容是最舒展的。婴儿的眼神，那么清澈。

（编辑：余寒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