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

《中国之声》近日推出《十个人的口述实录：武汉 武汉》，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80后的老计这些天坚持给封锁在家的人送外卖，被人们称为"城市摆渡人"，还端坐在了国新办的发布会上，和全国人民分享他这段日子的经历和感受。有故事的老计，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以下是实录全文：

去年6月，我到武汉来做骑手

我叫吴辉，网名老计，今年39岁，其实是40。

很多年前我就在武汉读书，读了4年大学。学校就不说了，怕给学校丢人。很多年之后因为生意失败，我又回到了武汉。虽然我一直说武汉不好，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来武汉工作。因为对武汉是有一种特殊感情的。

我到武汉是去年6月份，7月份当了骑手，一直到现在。之所以来武汉当骑手，有几个原因吧。

我当时生意失败欠账，人生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大概一两年的时间，总觉得什么事都做不成功，全面地否定自己，心理状态很不好。

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一直这样是不行的。我试图去改变，必须要改变。那首先要变的就是你的环境，这是相对容易做到的，因为你也没办法突然就来一个很大的境遇上改变。那首先就换城市、换工作，当时就想到武汉。

然后为什么做骑手？是因为我需要去接触更多的人。骑手这份工作，虽然每天跑单身体上可能比较劳累，但是心理上会比较满足。我觉得应该挺适合我，能帮我走出当时那个状态，所以就来了。

第二个，听说比较自由，挣钱还不少。骑手收入还可以，你只要稍微勤快一点的话，你的收入就会超过武汉市的平均收入水平。

那另外一个理由就是，虽然我性格上有时候有点暴躁，脾气不太好，软肋其实也特别多，但是，我也比较容易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比如跟谁闹不愉快了，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多一点。

如果说非要说我有点什么特长的话，可能是文字上稍微有一点，因为我从小喜欢看书，看的书特别多，也写过不少东西，虽然说不上专业吧，但是对文字多少有些敏感性。

年前，口罩的订单特别多

年前那几天一直在下雨，一直都是阴雨天气。1月20号的时候我还没感受到任何异常。然后20号晚上，钟南山院士发表了讲话。

那天我收工比较早，大概11点就收工回去了，所以看到了钟南山院士讲的，那天晚上已经可以证实会人传人了，也已经在呼吁戴口罩了嘛。

我们一个屋三个人，有个哥们收工比较晚，大概12点多回去的，回去的时候已经戴着口罩了。我问他“你哪买的口罩？”他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正常开工，十点多的时候我去了他说的地方，那里已经买不到口罩了。21号那天我一共跑了38单，38单里头有好多单是便利店的单子。平时的话，便利店的订单并不多，晚上稍微会多一点，一般就是买啤酒之类的。但是21号那天，便利店的单子特别多，超乎寻常的多。

有一家很不起眼的便利店，平时可能一天也就几十单吧，但是那天订单多得不像话，大概中午的时候已经是200多单了，全天是600多单好像，好可怕！

那天我手里也有便利店的订单，是另外一家连锁便利店，叫美宜佳。我去了一看，全是口罩！每个订单里面都有口罩，还有远在美国的。

我接到个订单，他人在美国，说让我帮他跑腿买口罩，要N95。当时已经买不到了。我就说对不起，这个已经买不到了，只能是普通医用口罩。他说那就普通医用口罩，他说他人在国外，让我帮他把口罩送到哪哪哪去。

那单我跑好远去买，大概有4公里。到了之后我看只有盒装的，一盒30个，60块钱一盒。他说那行，可以，他要一盒。但是我买了四盒，给他送了一盒，自己留了三盒，到现在还没用完。

在送餐的路上，我看到大宗采购的人也特别多，他们拉的平常买菜的车子，都装得满满的。米、方便面、油，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多到拿不了，你看那些大叔们提得呼哧呼哧、气喘吁吁的。平常你根本看不到买这么多东西的人。那时候路上人也挺多。

新年第一单，热心市民点餐让我送给武昌医院

准确地说，事情发生明显的转变，应该是24号，也就是年三十。

23号凌晨我知道了“封城”的消息，到早上我就联系了我的弟弟、外甥。我弟他们是23号早上8点多的火车回家，他说他快到了。我把我了解到的情况大概跟他说了一下，我说你们稍微注意点，回去不要老是聚集。我们那边家人多，你要真聚起来能聚二十多人一块吃饭。

23号工作完之后，我决定24号要休息一天，因为有点累了。24号也是我们新任务周期的第一天，后面还有大把时间去完成订单任务，不用着急。另外一个，我也有点怕了，心里会打鼓。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三十儿过年嘛！

那些事情你白天工作没时间想，晚上睡觉也没时间想。只有到休息的时候，你才有空去真正地去想：我们现在是处于什么状态，包括我自己，包括疫情，我要在心里做一个评估。我看各种各样权威渠道的信息，又看看微博，你就发现，这是前所未见的一件事。

因为我也喜欢历史嘛，我知道，在一些大的历史事件里，个人的命运就很难讲。

首先，当然是担忧自己，我又去了解各方面的信息、去评估这个病毒到底是什么，看了很多之后，发现似乎也没必须那么害怕，稍微安心了一下。

工作还是要接着做。对我来说，几千块钱很重要。本来春节就是为挣钱留这了，然后你休息了不干了？所以第二天，大年初一，我就又开始出门工作了。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也想出去看一看，外面是不是真的那么回事儿？

因为三十那天看到信息满天飞，看到那些吃泡面的医生，我知道医护绝对是第一线的嘛，看到他们吃泡面确实会有点不舒服，我就说我去医院看一看吧，去了武昌医院，又去了中南医院。

中南医院那天很安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异常，或者让我紧张的地方。去武昌医院还是有点小紧张，武昌医院进出的人很多，车很多，大家都很忙碌，但是也没有看到其他出格的地方。

新年的第一单，是热心市民点了让我送给武昌医院的。点了好多，挺贵的。大概10份左右，有四五百块钱。他本来应该让我送到武昌医院下属的梨园卫生服务中心，但是他写错了，写成了武昌医院门诊部。所以我又跑到梨园卫生服务中心那边，一个年轻小伙子出来拿的。

送完之后，我有点渴，去旁边小卖店买个水就扭头喝了一口，然后跟老板聊天。老板问我往哪送？我说往旁边送的。他说这是武昌医院下属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平常都是医院后勤做好了饭给他们送，这几天都没送。

可能是春节武昌医院后勤力量本来就不足，突然又遇到疫情。武昌医院是定点收治医院嘛，所以他们本身可能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更何况下面的卫生服务中心了，没饭吃很正常。

我后来又经过好多次武昌医院。具体时间我记不得了，有次刚到武昌医院门口，看到门口停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后门开着，有一个担架车，一半在车里边，一半在车外头。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在做按压，我不知道是医生还是护士，戴的是蓝帽子，穿着白衣服。不是白大褂，但也不是专业防护服。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做心肺复苏，像是。

“妈妈做的饭给爸爸送去,我爸爸是前线医生。谢谢小哥了！”

那天我收工比较早，因为完成任务了。大概是5点多我就回去休息，准备吃饭。

那几天我们都不在外面吃饭，第一不放心，第二外面也没什么吃的。都是回去煮火锅煮面条。

我洗完了，坐在床上准备刷刷微博，然后给手机充电，我用的是这个破手机，没用多会就没电了。

即便收工了，我们也习惯去看看单子。美团大厅还有各种各样的单子，你可以随便抢。那天那个单子在第一排，我一看备注写的是：“妈妈做的饭给爸爸送去，我爸爸是前线医生。谢谢小哥了！”

我当时就抢了！根本就没有经过思考。

女孩家就在我们隔壁小区，没多远，说他爸爸住在宾馆，是医生。我到楼下给女孩打电话，她说她爸爸怎么着怎么着。

送到宾馆那边，出来个人，我说，“您是陈医生吗？”他说不是。我愣了，拿订单给他看，我说，“你看人家家人委托我送晚餐过来给陈医生”。然后他说，他隔壁802是陈医生，但是陈医生回医院去了，让我放他同事那。刚好802门开着，也是一个男医生。

回来的路上，我在APP上点“送达”，发现点不了。这种订单需要收件人确认收到，给你4位数的收件码，你输入进去才能点“送达”。但是因为我没有看到他本人嘛，也就没有收货码。

我只能给下单的女孩打电话。我说你等我一下，我可以APP上操作，让收货码重新再发一遍，就可以完成订单了。

我们就在APP里聊了起来，她说，“非常感谢你，这段时间疫情比较严重，你们小心点。”她又说，“你们这个时候还在外面工作，非常令人敬佩，好感谢你们。”特别客气地说了这些。

我就回她，“其实应该感谢的是你父亲这样的人。”

你也能感受到那个女孩说的那些话里，有一种自豪感，为自己有一个医生爸爸在外面工作。我听得很嫉妒，你知道吧？不是羡慕，是嫉妒。

后来很久之后，微博上有人给我私信，说，“终于找到你了，好不容易。我就是那个女孩。”

新鲜热干面意味着什么？

有天，有人在微博私信我说“小哥能不能帮我买药？”我就问她在哪。一问，挺近，就在湖（北）大（学）对面。

她要的药是川贝枇杷膏，好买。要是什么奥司他韦、连花清瘟就比较难买了。我说“没事，可以。”第二天给她买回去之后，我就去跑别的单了。

然后她又给我发了微信：“下午能不能帮我买奥司他韦和连花清瘟胶囊？”我说“行，没问题！”

我只好帮她再去找。记忆中好像是哪里有卖的，但又不确定是哪个药店了。然后我就四处转转转，找药店买。还没买到的时候，她又说还要再买一些阿莫西林，结果呢，我买的时候又给忘记了。买了奥司他韦和连花清瘟胶囊两种，阿莫西林没买。到了他们小区门口才想起来。还好，他们小区门口旁边有药店，阿莫西林到处都有。

买好之后，把药给她。我还没走多远呢就又收到她的微信：“外面是不是还那么可怕？我在家呆了这么久了，我好害怕……”

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不会安慰人。但你不得不安慰她，你一定要给她回应。

然后我就说：“哪有你说那么可怕？你要多看看正确的、权威的信息。真有那么可怕我还能在外边跑来跑去的？”

从这里开始，我俩就通过语音一直聊天。

昨天晚上她还在让我帮她买菜。我还让她上微博，跟微博上我的粉丝多交流。这个过程中我就发现，她的状态在变好，也会在微博上开一些玩笑了。

关注我微博的好多人是武汉本地的，反正大部分都是湖北的，真的。能让他们笑一下，减轻一下心理压力，我觉得还挺好，这时候很多人心理压力太大了。

我为什么说我心理承受能力强呢？因为我照顾过患烈性传染病的亲人，就是我的父亲，整整一个月，后来他就去世了。我有过这种经历，也就有心理储备了。打个比方说，一个胳膊断了一截之后等你接上了骨头，这段骨头就会比之前更结实。

但是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就像那天有个年轻人让我帮他买肉松红豆面包，我记得我心里还说，“真是个小少爷！”他们这些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这么恐怖的一个状态，加上关在家里不能出门，你想那是怎么个状态？

很多年轻人就在微博上跟我讲，虽然他可能不累，也不危险，但是就是心理上很受不了，我能理解。包括那个说我要吃红豆面包的年轻人。我虽然有点生气，但我还是尽量帮他满足，包括他后来跟我讲，他想吃新鲜热干面，我也能理解。我后来跟他讲，我也一个多月没吃新鲜热干面了。

新鲜热干面和袋装热干面，是两种东西，虽然都叫“热干面”。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武汉人是从来不会吃袋装热干面的，我也不会吃。

新鲜热干面意味着什么？它是有别的含义的，我能理解。

结合之前的一些经历，我发现在这场灾难里，可能生活上、身体上最容易受伤害的，是那些老人，但是，心理伤害最严重的却是年轻人。

重新喜欢上武汉的理由

我现在买菜、送菜，基本上都不挣钱，有时候还倒贴。

那天有人给了500块钱，让我给贵州医疗队买水果。我跟水果店老板交代，你帮我准备500块钱的水果，一定得比500多一些，别是499、498、480这样。他打了525（元），买完之后我给人报账。我说你看这是水果图片，还有小票。他说他给我补钱，我没法要，这单你难道还要收跑腿费，对吧？哪能那么精确是不是？

今天也是。我说买1000块钱水果，老板给我装了1048。我拍着老板说，帮我好好弄，你别给咱武汉人丢人。我的意思就是让他不要装坏的，你给人送个坏水果去，那算怎么回事？老板还挺好，装的水果确实都是很好的，还给我算了会员价。

我说了我到武汉的一个原因是什么？说得高大上点叫“自我救赎”，当然有点夸张了，其实就是一个心理自愈的过程。整个过程我没有寻求帮助，都是在自我调节。但是这段时间，特别是说这一个多月，对我很有帮助，你知道吗？

疫情对武汉这个城市的打击真的非常巨大，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钟南山院士流泪说武汉是“一个英雄的城市”。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专门去首义广场，拍了首义路和首义广场。我说全世界有那么多路，每条路都有名字，但是只有“首义”这个名字，只有武汉有，只能武汉有，全中国都没有其他的路和广场叫这个名字了。

当你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发现武汉人承受的太多了。

我以前说一直说我不喜欢武汉，但是我说的不喜欢，就相当于你和你妈老是吵架，你老妈老骂你，但她是你妈是不是？你可能永远不说你爱你妈，但你跟武汉已经割舍不开了。我为什么不说别的城市，为什么？

我也一直在找重新喜欢上武汉的理由，现在写到第5条了，我争取今年把它写到100条。

第一就是湖北省博，我特别喜欢湖北省博，去过好多次，这也是我为什么来徐东的原因，一个是离湖北省博近，还有一个离徐东古玩城近。

第二个，武汉经常有些出乎你意料的好吃的东西，比如说烧鹅饭，老板是香港人好像是，叫香港赖记烧鹅，特别好吃，当然可能是因为我那天饿。

第三，从7月份到现在，遇到过很多很好的事情，比如说带你一程不收钱的的士司机，还有那些嬢嬢阿姨们问你要不要喝水，这些让人温暖的东西。

第四是什么我忘了。

第五就是武汉长江大桥。武汉长江大桥特别漂亮，特别美。

我想，经过这么一个巨大的创伤，所有的这些都让我和武汉有了更深厚的感情。就像是两个人的感情当中碰到了巨大的波折考验，如果你们能够经受住这个考验，你们的感情不用说，肯定是更加深厚了，对不对？

经过这一次，可能我更加跟武汉分不开了，因为武汉对我有了特殊的意义，不管这个意义是因为疫情本身，还是因为在这里特殊的时间段里，我在武汉的特殊际遇。

口述时间：2020年2月25日

（来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记者：郭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