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残疾人劳务市场上，流行着一种名为“虚假挂靠”的就业方式。一些劳务公司将残疾人输送给用人单位，从而获得服务费；用人单位在付出较少的成本后，即可减免数额较大的“残保金”；残疾人仅凭一张残疾证，不用上班，就能领一份工资，用人单位还帮着缴社保。

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种“多赢”的局面。

“我身边无论是做推拿的，还是不做推拿的，基本上都有‘挂靠’。” 李冰（化名）是一位盲人按摩师，持有视力一级残疾证，从事按摩工作已有十多年。他告诉记者，“挂靠”主要是为了找一家公司为他缴纳社保。

“因为我们（按摩）这行是没有公司给上社保，当时他（中介）跟我们说是，挂职给你上五险，达到15年以后，可以领退休金。我问他有什么费用，他说要中介费2万。”

中介口中的“挂职”工作，既不会耽误自己按摩，每个月又可以得到一份工资和代缴社保，哪怕需要出一笔中介费，也是稳赚不赔。2018年，李冰曾在这名中介的帮助下成功挂靠过一家单位。

李冰：就是挂了个名字，只押了个残疾证，公司给我（缴纳了）五险。

记者：每个月可以拿到多少钱？

李冰：2100元。

记者：需要去上班吗？

李冰：我们跟公司签合同，没有去上过班。

仅凭一张残疾证，不用上班，就能领一份工资，用人单位还帮着缴社保。记者与多地的残疾人群体交流后发现，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业内人士透露，企业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免“残保金”。

“残保金”，又叫残疾人就业保障金，是促进残疾人就业的重要措施。根据2015年《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征收使用管理办法》，用人单位安排残疾人就业的比例不得低于本单位在职职工总数的1.5%，具体比例由各地政府根据实际情况规定；达不到规定比例者，按未达标人数和单位年平均工资之积缴纳残保金。

如果企业没有按规定安排残疾人就业，以1000人的公司为例，按照安置比例1.5%，假设某企业年人均工资为12万元，每年需要缴纳的残保金数额为180万。如果企业的平均工资再高一些，就意味着更高额的残保金。

某残疾人劳务公司前高管相国良告诉记者：“2015年‘财税72号文’发了之后，企业的残保金大幅地升高。对于这种人数特别多，且平均工资很高的高科技、互联网企业，他们对这件事可能更加敏感。”

残保金的初衷是鼓励企事业单位为残疾人提供就业岗位。在这一措施之下，的确也有更多的用人单位开始尝试吸纳残疾人就业。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其实，很多公司是没有配套的无障碍设施的，再加上公司的办公系统里很多应用，其实没有考虑到残疾人是不是可读、可听等等。所以，在刚开始录用了残疾人之后，我们发现有很多没有想到的问题，很麻烦。如果要解决的话，需要很大的成本。所以干脆就不让他们来上班了，直接发工资。”某公司人力资源主管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

在这种情况之下，用人单位开始想办法找残疾人“挂靠”，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指标”。王铭（化名）曾是一家残疾人劳务公司的员工，见证了这个行业的兴起。

他告诉记者，2016年到2017年，企业“挂靠一张残疾证”，付给劳务中介的服务费一度高达三到六万元。

王铭：因为那个时候这个市场都是空白，客户多得忙不过来。在当时的话，我每年合作的客户，安置的残疾人是在400人左右，公司一年安置6000人左右。回款就已经能够突破六七千万了。

记者：就是企业给你们的服务费吗？

王铭：是的。

除了向用人单位收取服务费，一些劳务公司还会伙同所谓的“介绍人”，每月从残疾人的工资中抽成。

残障人士诗晴（化名）告诉记者，残疾人“挂靠”拿到的工资并不统一，主要取决于中介会扣掉多少：“比如说上海、北京这些地方，最低工资都是两千多，我拿到的不到一千块钱。银行卡是在我自己手里的，但是你收到工资之后要给他（介绍人）转账，因为他有权决定你在不在那个公司挂靠。”

也就是说，在“挂靠”前，残疾人需要与中介签订一份劳务协议，其中会明确“挂靠者”每月能收到的工资金额。

“不管收到多少钱的工资，我只能留800块钱，剩下的都要转回给中介。”正在“挂靠”的残障人士姜海（化名）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

记者了解到，有盲人按摩店的老板将手中的残疾人资源，输送给劳务公司或用人单位，从中牟利。记者以残疾人求职为由，联系到某按摩店老板。对方称，经过他们的介绍，残疾人到手的工资只有六七百元：“你收到的是最低工资，可以留下六七百块钱，剩下的钱要转给我，我也就赚一百块钱，大部分钱我都返给上面（劳务公司）了。”

采访过程中，令记者意外的是，残疾人在与用人单位签订劳动合同的同时，还会被要求签一份离职申请。

王铭：在签订劳动合同的同时，就让残疾人把离职申请给签了，签字、按手印，日期是空白的。比如说他想去闹事，他想影响企业的生活生产，那我们就可以提前把他减员或者随时通知企业减员，那这样的话企业就没有风险了，所以这些都是我们在过去的这七八年的时间里管理残疾人的一些手段。

记者：那你们服务过的企业有哪些呢？

王铭：那服务的客户就比较多了，很多典型的“大厂”，包括新某，滴某、红某、美某、京某、某地产。

在“挂靠残疾证”的背后，是一个由用人单位、劳务公司、小中介、残疾人构成的链条。对于相关部门的审核或检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应对之策。

“这些平台会以网络就业、灵活就业的形式来规避真实就业的稽查，其次也会让残疾人来配合相关的话术，比如你电话回访，那么可能就有相关的残疾人按照他们已经组织好的语言来描述。比如说你要是真实去看，也会有一定的安排。行业里大家都知道，90%以上应该都是虚假就业、挂名未上岗的这种挂靠业务。”相国良告诉记者。

有过“挂靠”经历的李冰也曾被中介提醒过：“到时候公司检查的话，会让我们提前抽空去公司。”

在学界，残疾人虚假就业的现象也被称为“隐性就业”。华东政法大学曾经联合上海市残联实地走访了北京、上海、广东等9个省市，对残疾人的权益保障开展了全方位的调研。杨旭副教授是该课题的负责人。

杨旭副教授告诉记者：“我们发现，在残疾人的就业过程中，普遍存在这样的一种叫‘隐性就业’，他们是不希望被‘隐性就业’的，也就是他们认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价值。”她认为，这种现象背后的根源就是社会对残障者不接纳，还是觉得企业雇佣残疾人可能会带来麻烦。

2020年，全国政协委员鲁晓明在政协十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会议提案中指出：“近年来大量私企采取残疾人挂靠的形式规避残保金，残疾人‘假就业’现象愈演愈烈，甚至一些残联工作人员从中牟利。”

2022年上半年，长沙市开福区检察院联合多部门，核定一企业利用虚假聘请残疾人就业的方式，少缴纳了517万元的残疾人就业保障金。而后，在检察机关、税务机关的监督督促下，涉事企业全额补缴了上述款项。

上海普世万联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律师刘斌分析称：“对于虚假用工，法律上并没有明确的概念进行界定，但是从长沙市发生的相关案件我们可以得出，在实践中往往该行为会被认定为虚假用工行为。一旦被认定为虚假用工行为，企业将会受到警告、责令限期缴纳残疾就业保障金以及加收滞纳金的行政处罚。”

一直为视障群体探索融合就业的李纪元认为，挂靠残疾证、虚假就业成风，正在对很多想真正就业的残疾人造成不良影响：“没有人说我只是想要挂靠，我只是想要拿一份最低的工资，然后就这样生活着。他们是真的各自有各自的梦想。比方说，有的人真的想要当老师，有的人真的想要去做测试的工程师。但‘挂靠’这种现象，会或多或少拦住他们，因为企业已经没有这份需求了。”

今年以来，多家媒体曝光了“挂靠残疾证”的现象。国内多地残联表示，“残疾证挂靠”的情况确实存在，按规定是不允许的，但监管有难度。

“残疾证挂靠”现象游走在法律的边缘，记者发现，已经有一些残疾人因此而上当受骗。

2022年3月，李冰（化名）和好友刘冬（化名），分别通过微信转给中介2万元，再一次挂靠“残疾证”。然而，半年后，中介告诉他们，事情办不成了。

“我说，挂不成了你给我退钱。他说，他的上家没有给他退。我天天一直打电话，他不接嘛。”李冰为此懊恼不已。

“十四五”残疾人保障和发展规划中指出，“要建立多形式的残疾人就业支持体系，实现较为充分、较高质量的就业。”这个目标，也是许多残疾人的心声。

“我们也不喜欢这种假就业，我们希望真正的就业，靠自己的双手真实劳动，我们的劳动权益也会获得真实的保障。”李冰说。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周智敏 影像记者：李响 编审：陈瑞霖 邢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