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里喝咖啡,你有没有发觉咖啡馆在放音乐啊?那你知道这里放音乐的第一功能是什么吗?”戴金丝边眼镜,穿藏青色衬衫的殷漪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
这是一家可以享用快餐的商场咖啡馆,客流熙攘,座无虚席。“愉悦氛围吧!”记者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毕竟选择在咖啡馆逗留的人大多数考虑的也是休闲。
“它音乐的音量偏小,你可以去试一下,关掉音乐,你会发现其他人说话的声音反倒会相互干扰。所以很有意思,如果你发现噪音,你要让它消失的话,并不是一定要赶走它,而是把另一种声音放进来,通过这种方式隔绝出来一个听觉空间。”类似这样新奇的声音理论,在半天的谈话时间里,殷漪不胜枚举,刷新了记者此前对“声音”本身的认识和理解。
殷漪,比较熟为人知的身份是实地录音师。“实地录音”,在英语里面叫Field Recording,其实就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进行现场录音。而今殷漪还是从事声音展示和表达的当代艺术家,他的作品《海浪》正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第十一届双年展上展出。
殷漪的展出作品《海浪》
你有多久没听到声音了?
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却揭示了一个已经习以为常的现象。中国人旅行有时会被调侃为:“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我们太习惯于使用视觉系统去接收外部信息了,这被殷漪认为是,其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是不太使用耳朵的。
“可以想一想,你平时从家里面到工作的地方,这一路上你听到了哪些声音?”很多人的脑海中可能迅速闪过的是汽车喇叭声、地铁叫站声、交通信号提示声……“其实你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你回想起来的,只是那些你觉得你应该听到的声音,其实你并没有真正听到。”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殷漪看来,人们平时惯常使用的是一种工具理性听觉的机制,交通信号声、汽笛声、叫站声等等都不是真正的“声音”,是传递信息的介质和工具,而那些看似无用却真正存在的声音反倒被自然而然地屏蔽掉了。殷漪认为,只摄取信息的理性听觉是人类的一种生存本能和生活选择,然而当这种机制开始遍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的时候,我们的声音环境其实就已经十分糟糕了。
“我倒建议大家可以去试一下,一路上去听一听那些你真正能够听到的声音,把习惯性的听力工具理性机制去除掉。”也许你会在嘈杂的背景声音里发觉一直生活和工作着的周围是那样的丰富,也许会发觉一个从来没有注意到却非常有意义、好听的声音,殷漪说他因为有这样的经验和经历而一直热衷实地录音。
殷漪实地录音作品展示
2014年,有天殷漪去福州路买东西,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有人在用上海话叫卖报纸的声音:“晚报、晚报”。殷漪循声而去,并用随身的便携式录音机录下了这段声音。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在马路上听到的人声叫卖:“晚报晚报、《新民晚报》”。如今再路过报摊,人声叫卖已经被替换成了扩音喇叭里的自动循环播放,那机械化的声音虽然具有同样的功能,却再也无法唤起人心深处带有温度的记忆了。“这座城市的变化、人的变化,通过声音的变化就表现出来了”,殷漪把两段叫卖晚报的声音组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引发人思考的声音小品。
每年到了跨年的时间点,殷漪私人化的庆祝方式都是去到城市不同的角落里,进行实地录音。最近的一次他独自站在漆黑的小区里面,戴着专业录音设备的耳机,听到的到处是空调的转动声,然后从某家人家里面传出来,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跨年倒计时:“5、4、3、2、1!”一片欢呼声继续从电视机里传出来。这次殷漪思考的是:“原来我们自己庆祝跨年的声音,已经需要别人替我们去完成。”
殷漪说,他是在2008年30岁的时候才开始真正感知自己出生和成长的这座城市的。在此之前,他对于身边的人和上海这座城市并没有太多感触。而拉近他与这座城市关系的,正是实地录音。通过声音,他感受到的是城市和生活着的人实实在在的存在和变化。这就好比他现在喜欢上了滑板运动,通过滑板车去接触城市路面,这时候的观察和感受与每天穿着鞋用脚走路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30岁之前,殷漪组过乐队、当过主唱,一直也在从事着作曲、声音录制和后期制作相关的工作。“像我这个年纪从事实地录音,几乎都是从接触音乐开始的。你有没有发觉音乐要比视觉更加感人?音乐是上帝给人类最神奇的一种艺术形式,而声音也有这种魔力。”在组乐队演出期间,殷漪一年有两到三次的机会去欧洲演出。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周的欧洲巡演结束回到上海,却是近乎一个礼拜的失眠。凌晨3点钟,他接到乐队成员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那端说:“唉,太吵了,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好吗?”那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声音的存在对一个人的影响,它反映的是一座城。
没有一种声音能够代表上海
城市宣传片、旅游风光介绍、航拍摄影和影像记录,人们对一座城市的视觉印象都太熟悉了,好像上海就是东方明珠、摩天大厦,蜿蜒的黄浦江和令人迷醉的霓虹夜色。而听觉的上海呢?什么声音能够代表上海?上海的声音地图中不可或缺会有哪些版块?并不是游轮的汽笛声,也不是钟楼的正点报时,殷漪认为那些声音和视觉一样,是带有旅游性质的景观表象,而真正的属于上海的声音是很难用某一个或某一种来定义的。
“几乎没有一个声音可以代表上海,在这座城市里,你可以在任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中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你可以用听觉去经历那些东西,这是真正能够代表上海的,就是它的丰富性。”殷漪认为,能够代表上海这座城市的,恰恰是不同声音之间的关系。
淮海中路黄陂南路路口,三种交通规则系统信号声交错:人行过街信号灯的声音,等待区越线警告人声,和交警、协管员的金属哨声。它们的管理对象都是过街行人,相互协作相互补充。四个街角分别座落着太平洋百货、卡地亚门店、苹果体验店和K11商厦,展示着这座城市的热闹和繁华,殷漪曾经就在卡地亚门前的台阶上完成了这一交叉路口声音的录制。信号灯提示音响起,绿灯亮起,站在四个街角的人们同时开始交叉移动,这是上海唯一有对角线斑马线的路口,繁荣商业的背后是城市规则。
殷漪录制的声音,向人们展示着一个个丰富的城市角落,联结起来是一幅上海声音地图:西藏南路万商花鸟市场的摊头对话,地铁三号线闸机开关脚步穿梭,虹口公园铜管乐队奏鸣,石库门弄堂里磨剪刀叫卖,日式酒吧深夜食堂,邻居过世请和尚做法事,剧场里上演越剧,上海火车站地下通道卖发票……市井、都市、国际化,甚至还带有一些城市“小病”。
曾经在德国汉堡火车站,殷漪看到外国人展示在上海拍摄的中国大妈跳广场舞,而当他回到上海,则亲手录制了一段公园里七、八百个老年人集体合唱的声音。他当时想到的是,按说上海的社区文化建设已经很完善了,以母亲为例,每个礼拜社区瑜伽课、英语课、计算机课、唱歌、跳舞都是免费的,冬天开空调,夏天能洗澡,而为什么那么多老年人还是要去公园里风吹日晒集体活动呢?“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在用自己的声音表达:我是谁!我在哪里!那他们为什么要发声?因为他们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已经被边缘化了。”
把真实的声音带回到人们身边
热爱音乐,沉迷实地录音,设计声音作品,用声音在公共空间中表达,每一个阶段,殷漪的重心都与“声音”有关,并循序渐进地在积累中做更深入的思考和生活实验。
“无印良品旗舰店在放了我的声音作品之后受到了顾客投诉”,殷漪告诉记者,他正在着手尝试把真实的声音带回到公共空间和人们身边。在他看来,商场里在播放着的音乐都已不再是纯粹的“声音”了,而是一种参与商业活动的消费符号。而他要做的就是打乱这种公共空间的声音运行逻辑和机制,用真实的“声音”与商业上演一场“对抗”。
“我那个作品是一段海浪的声音,是真实的海浪,海水可以是自然的、宁静的,可也会有汹涌残暴让人不那么舒服的一面。”殷漪在跟商业空间协商之后,在无印良品的背景音乐中添加入了“海浪”的声音作品。没有任何视觉提示,仅仅从物理声学上来说,海浪的声音就像一个白噪音。所以,不久后商场就接到了顾客的投诉,说“你们音响坏掉了吗?”但也有受众反映,以为商场换了高级的背景音乐。“所以不同的人,他对真实声音的反应和解读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至少他们都聆听到了。”
“有一次坐4号线地铁,我女儿就问我,为什么地铁报站没有上海话?因为她在公交车上听到过上海话报站的。”殷漪说,3岁女儿的提问激发了他下一个声音作品的灵感。“在公共空间里,声音是一种约定俗成,它是对身体的规训。”他决定,再次用“声音”向“权力”挑战。不久后,人们应该就能在4号线上听到上海话报站,这是殷漪又一次和公共空间协商下来的结果,他希望能够让乘客关注到,他甚至认为所有的地铁都应该有本地方言的存在。
“大的问题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太表面化了,所以景观社会不就表面的意义就结束了。”殷漪一针见血提出了他透过“声音”对社会的反思,而他也希望能通过更多的声音作品,引起更多人的参与和思考。
“何不再问?何不从一个问题或者欲望的原点、末端、中点开始发问(因为‘提问’的任务既是提出问题也是唤起欲求)?”这段文字,是本届上海双年展的策展构思。殷漪由49个风扇排成7乘7矩阵的作品《海浪》独占一席。电扇运行5分钟,静止5分钟,如此反复。机械声与来自不同方向的风声互相交织。电扇的位置和朝向都经过仔细设计,风只会在此范围内循环,并在其中消散。这个作品最精彩的部分是49个快速旋转着的风扇,突然停止并逐渐趋向静止的瞬间。
“很多声音在不断不断地消失,而只有在发现它消失的一瞬间,你才会真正意识到它存在过。”
(看看新闻Knews记者:刘娅静 施聪 吕颜玲 编辑:余寒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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