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海南省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公开开庭审理了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原副院长张家慧受贿、行政枉法裁判、诈骗罪一案。

公诉方指控：2006年以来，张家慧利用担任海南省高院民事审判第一庭庭长、审判委员会委员、党组成员、副院长等职务上的便利，通过打招呼等方式为相关单位和个人谋取利益，直接或通过他人非法收受财物共计人民币4375万元。

2015至2016年，被告人张家慧身为司法工作人员，为使其丈夫刘远生实际控制的海南迪纳斯投资有限公司少缴或不缴增容费，在行政审判活动中指使、授意他人故意违背事实和法律作枉法裁判，致使该公司少缴纳增容费4621万余元。

2001年6月，张家慧夫妇虚构帮助他人疏通关系减轻刑事处罚，骗取相关人员价值人民币143万余元的财物。

张家慧被称为“中国最富法官”

张家慧被称为“中国最富法官”。2019年5月10日，看看新闻Knews独家刊发调查稿《高院副院长的家族产业：资产或超200亿》，随后海南省委政法委牵头成立联合调查组，她和前夫刘远生双双被调查。同月底，海南官方发布调查结果称，张家慧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查，刘远生涉嫌犯罪接受公安机关侦查。

2019年11月30日，联合调查组发布调查结果，称张刘二人拥有的资产超过18亿元。这与此前被举报的200亿有巨大差距。何以致此？随着张家慧案的开庭，该问题再次被推向舆论漩涡。

经过看看新闻Knews记者深入调查，发现导致这一差异的原因，或跟刘远生掌控的海南明日香旅业有限公司旗下一块高尔夫土地资产的腾挪有关；而系列公司的股权转让，时间掐点的精准不能不让外界质疑：这难道是刘远生、张家慧在苦心孤诣切割、转移百亿资产？

百亿高尔夫土地

海南明日香旅业公司1992年1月成立，由日本国株式会社明日香乡村俱乐部和海南省海口佳羽工贸有限公司共同投资，经海南省经济合作厅批准、海南省工商局登记的中外合资企业。当时，文昌市政府向其出让铺前镇七星岭地区1993.3亩土地开发建设“高尔夫乡村俱乐部”。1993年7月，中方股东退出，引入宏基营造公司、钟华建设股份有限公司等5家台商以及1家韩商投资，明日香公司变更为外商独资企业。

海南联合调查组查明，1994年明日香高尔夫项目开工建设，2002年初因资金紧缺等原因停建。2006年明日香公司拟将股权转让，刘远生着手收购。

2007年4月获得文昌市政府颁发的《国有土地使用证》。然而命运多舛：2007年5月，文昌市建设局却撤销之前颁发给明日香公司的两个建设工程规划许可临时证，明日香公司不服，向海南中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判令文昌市建设局恢复其颁发的两个许可临时证。

最终，明日香公司胜诉。在该案中，刘远生以明日香公司总经理身份出现，且是该公司的出庭代理人。

2007年10月，文昌市政府因明日香公司土地未按期开发等原因拟无偿收回，但因收回土地程序不完善、依据不足，未获得省政府批准。2009年6月明日香公司缴纳1000万元基础设施配套费后，文昌市政府同意明日香公司继续限期开发该项目。

高尔夫球场早已建成。位于海南岛最北端的文昌市铺前镇，背靠七星岭，坐拥两公里长海湾，沙白水清，风光旖旎，面对琼州海峡，与广东徐闻隔海相望。2019年3月18日，海南第一座跨海大桥——海文大桥建成通车，从海口市中心驱车至该处仅需30分钟。

明日香高尔夫球场一角

刘远生曾在一段视频上说：“这是海南第一大高尔夫球场，有两公里多长的海岸线。”重庆敲诈勒索案被告易真武在一封信里称，刘远生向他们描绘过这个高尔夫球场的商业蓝图，“等跨海大桥竣工了，高尔夫球场价值就翻好多倍，再开发这个球场面向全球的高端别墅、私人会所、游艇码头、顶级酒店。”

刘远生在一份视频中称，该土地价值超过300亿元。明日香公司官方的一份资料表示，高尔夫球场土地在跨海大桥通车后，已升值至每亩500万元以上，项目价值超过100亿元。

这样的稀缺项目，是如何被刘远生收入囊中的？海南知情人士告诉看看新闻Knew记者，这个项目的起死回生及被刘远生夫妇夺得，无不倚靠他们手中紧握的政法资源。

被蹊跷收购的股权

台商钟潭基、周仲良 张东焕原计划6月18日下午在海口举行一场媒体见面会，反映涉及明日香高尔夫巨额财产被刘远生侵吞、张家慧充当“保护伞”的枉法案件。

该会最终被取消。看看新闻Knews记者获得了钟潭基的见面会发言稿，称刘远生的基本做法是，通过伪造股东印章，伪造公司股东会决议，私自变更公司股权，提供伪造的文件给有关部门；张家慧利用职权疏通官场关系，协助刘远生获得股权转让核准登记。

钟潭基的父亲钟维炫，1993年携自己全资创办的宏基公司、持股的钟华建设公司等5家台企，入股明日香公司，投资开发高尔夫球场项目。两公司分别持股25%、10%。

自1995年起，高尔夫项目因土地等原因一直停滞。这一年宏基营造也发生变故，90%股权被人收购，“收购时双方约定，宏基营造之前投资项目的所有债权债务，与新股东无任何关系。”钟潭基没想到的是，2004年3月宏基公司被注销解散。

“2007年2月14日，妹妹跟我讲，日方股东要收购原宏基公司投资持股的明日香公司股权，股价四至五折。”钟潭基拒绝了对方，当时父亲钟维炫已罹患老年痴呆，家业事务由他操持。

几天后就是春节，钟华建设公司股东、明日香公司总经理钟吉昌到钟潭基家拜年，称过完年就去日本谈股权转让的事。过完年后，钟吉昌却告知，宏基营造、钟华建设在明日香公司的股权已经被人收购了。

明日香公司员工给钟潭基打来电话，确认明日香公司已于2007年2月12日在工商部门办理了股权变更登记。

钟潭基纳闷：“宏基营造2004年就被注销，父亲也一直待在台湾，明日香公司的股权如何转让的？”2011年3月，他专程从台湾赶赴海南，到工商部门查询后发现，2007年2月至2010年2月明日香公司发生了三次股权变更登记。

刘远生

海南联合调查组2019年11月30日通报说，刘远生在收购明日香公司过程中得知，该公司45%股权（含宏基公司持有的25%股权）已被日本商人平田某收购，经与平田某商谈，他以2.5亿日元收购了这些股权。由于平田某此前收购上述45%股权未办理过户，宏基公司法定代表人钟维炫委托其侄子钟吉昌办理股权变更手续，委托书已经琼台两地公证机构认证。2009年7月，钟吉昌与刘远生签署明日香公司25%股权转让协议。

联合调查组认为，这些股权属于刘远生交易所得。

“这个结论不符合事实，也不符合法律。”钟潭基表示，刘远生在股权转让中涉嫌伪造公司股东印章、股东会议决议，私下变更公司股权；如此重大的股权变更，并未依法召开股东会和董事会；他提交的股权转让、变更登记中大量文件，无明日香公司法定代表人和董事会成员签名，文件上5家台资公司的印章和人名章经权威部门鉴定为假的；公司股东向第三人股权转让，需依法征得公司其他股东同意，且其他股东均需放弃优先认购权，而明日香公司原股东不知此次转让，也未经公司董事会表决同意。

两层离岸公司

海南联合调查组通报称，刘远生收购明日香公司，共向明日香公司原股东支付了4553.76万元和日元1159万元。

“钱都支付给谁了？反正我们分文未得。”几位台商请求由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督促海南联合调查组依据法律和事实再调查。

联合调查组查明，2010年4月，明日香公司100%股权已变更登记为华融有限公司。

华融有限公司在香港注册，来自香港公司注册处提供的工商登记资料显示，该公司2004年2月11日由肖洪有创办，注册资本10000港元；2008年6月4日，刘远生受让肖洪有全部股权；2009年11月5日，刘远生转让15%股权给苏立阳。

2010年11月9日，刘、苏二人将所持股权全部转让给盛运发展有限公司，双双辞任华融公司董事。

盛运发展有限公司是注册于英属维京群岛的离岸公司，目前尚不能通过登记信息查出其股东，但它成为华融公司的登记持股人后，刘远生的胞弟刘义珊出任华融公司董事，这无疑显示出刘义珊与盛运公司的非寻常关系。

事实是，联合调查组查明，盛运公司由刘远生100%控股。

至此，刘远生透过两层离岸公司，最终实际控制明日香高尔夫球场，路线图为：刘远生——100%持有——盛运发展有限公司（维京群岛）——100%持有——华融有限公司（香港）——100%持有——海南明日香旅业有限公司——100%持有——1993.3亩高尔夫球场土地。

刘远生透过两层离岸公司，最终实际控制明日香百亿高尔夫土地资产

然而，这个完美闭环出现了意外：2011年9月，刘远生将明日香公司85%股权转让给香港商人黄健明，黄出任明日香公司法定代表人、董事长。

黄健明生于1960年，和刘远生的关系密切。据知情人士曝料，他是澳门大卫会赌场的一名负责人，刘远生与之合作在大陆追讨赌债。

海南联合调查组查明，2011年9月黄健明与刘远生商谈，刘将明日香公司85％的股权转让给黄。因重庆雷士地产公司老板吴长江在澳门赌博欠下黄某强4.6亿元，经黄某强、黄健明、刘远生及吴长江协商，黄健明以吴长江在雷士地产100%股权，作价4.6亿元，作为明日香公司股权转让的部分款项，抵给刘远生，并由刘远生与吴长江签订雷士地产的股权转让协议。

这次股权转让引发很多人对其真实性的质疑。一位谙熟刘远生性格与行事风格的资深律师认为，刘接受黄健明的股权转让款的方式、价值，明显违反商业逻辑，更与刘远生的专业知识、法律技能、个性不相符合：通常情况下，卖方把东西卖出去，拿到手的是资金才对，因为这样简单直接，股权转让也不例外。如果不用现金支付，用其他事物或者债权、股权、土地置换也可以，但要么是买家无资金支付能力，卖家在双方合同地位中处于劣势地位，只能接受资金以外的方式抵偿；要么是卖家抵偿到手的东西，实际价值比资金价值更大。

而黄健明抵给刘远生的东西，不但实际价值不相当，而且刘还要冒法律风险——黄拿的是吴长江所欠赌债，作为法学博士和昔日法官的刘，怎会不知道赌债不受法律保护？从价值上讲，黄以雷士地产100%股权作价4.6亿元，置换明日香公司85%股权，当时雷士购地款才一个多亿不值4.6亿，刘远生为何要做亏本买卖？

这桩买卖却让刘远生颇费心机：在履行协议过程中，刘远生发现吴长江仅持有雷士地产60％的股权，且持有40%股权的李善杰既不同意转让自己的股权，也不同意吴长江转让。

联合调查组报告说，为了控制公司土地资产、顺利办理60%股权过户手续，刘远生2011年12月安排其助理蓝天，与海南唯舍公司签订一份2亿元的虚假借据，吴长江同意雷士地产以其名下土地，为海南唯舍公司办理抵押担保。后李善杰同意吴长江将雷士地产60%的股权转让给刘远生，三方于2012年6月才签订股权转让合同，吴、李分别将60%、10％的股权转让给刘远生。

百亿资产大逃离？

吊诡的是，85%的股权转让给新股东，并没在明日香公司工商登记中变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司登记管理条例》，有限责任公司的股权转让，除内部股东之间不引起股东名称发生变化这一种情况外，都必须办理工商变更登记。

明日香公司的工商资料显示，从2010年4月至今，华融公司是其唯一股东。

变化已悄然发生。香港公司的查册信息载明，2010年11月华融公司的唯一股东为盛运发展有限公司，直到2019年5月21日华融公司100%股权被盛运公司转让给中庚国际集团有限公司。

中庚国际2000年8月注册成立于香港，董事长梁衍峰，其深耕内地地产领域20年，系中国房地产开发百强企业，号称拥有资产总值超过1200亿元。

2019年5月13日晚上10点，海南省委政法委发布消息，称已牵头组成联合调查组，调查“高院副院长的家族产业：资产或超200亿”等问题，并公布了举报电话和地址。

2019年5月31日晚，海南省委政法委联合调查组通报，张家慧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省纪委监委审查调查，海南迪纳斯投资有限公司实际控制人刘远生涉嫌违法犯罪接受公安机关侦查。

2019年9月25日，中庚国际将持有的华融公司60%股权转让常智豪、NG CHI KONG，每人30%。查册信息显示，两人登记地址分别在香港新界、深圳华侨城。

2019年5月21日，盛运发展有限公司将华融公司100%股权转给中庚国际；2019年9月25日，中庚国际又将持有的华融公司60%股权转给常智豪、NG CHI KONG，每人30%

2019年11月30日，海南联合调查组发布通报：经评估，刘远生及其公司的资产为18.007亿元。此外，刘远生、张家慧共同所有资产1341.69万元；张家慧个人资产1430.41万元；张家慧及其子刘某爽共同所有资产255.40万元；刘某爽的个人资产4135.88万元。

显然，从200亿的举报金额到超18亿的调查组认定，差距悬殊，关键在于明日香公司高尔夫土地被调查组认为2011年就转给黄健明，而没计入刘远生、张家慧的资产盘子。

复盘华融公司的股权转让，时间掐点的精准不能不让人质疑：这难道是刘远生在苦心孤诣切割、转移百亿资产？黄健明会不会是刘远生、张家慧的白手套？

工商资料显示，2020年3月24日，黄健明不再担任海南明日香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由曾庆新接任；刘瑞君、游春琼、陈国杨、蓝天等高管也一起退出明日香公司，这些人都是刘远生实际控制或参股企业的管理人员。明日香公司地址也从海口市丘海大道56号水云天小区，变更为海口市龙华区滨海大道123号鸿联商务广场。工商登记的联系电话查询为“海南侨乡小镇开发有限公司”，其法定代表人正是黄健明。

此前的3月16日，儋州市人民检察院发布消息称，该院已依法以涉嫌伪造公司印章罪、虚假诉讼罪对犯罪嫌疑人刘远生批准逮捕。

3月19日，最高检发布消息称，日前，张家慧涉嫌受贿罪、行政枉法裁判罪、诈骗罪一案，经海南省人民检察院交办，由海南省人民检察院第一分院向海南省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位于文昌市铺前镇的明日香高尔夫球场，伫立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空旷落寞。“这块地从去年6月起被警方查封冻结，马上一年了，这个月就可以解封。”明日香高尔夫项目一位高管告诉看看新闻Knews记者，受张家慧、刘远生案牵连，他和黄健明都受到了调查，“经过调查组大半年的调查，已经搞得清清楚楚，这块地和刘远生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位高管说，黄健明和华融公司其他两位股东欢迎实力企业合作开发，当然也愿意转让出来，目前绿地、碧桂园等几家房企与他们接触过。“江东新区的土地每亩达到1200万一亩了，一桥之隔的我们也是比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