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一篇题为《记一个如蛆附骨阴魂不散的爆料党》的微信文章,使温州瑞安国税局工会干部王锋在网上爆得大名。他被形容为“瑞安之蛆”,过去十余年持之以恒地实名举报当地官员,以致后者避他如避“瘟神”。基层政治生态中,王锋式人物的出现或存在,对地方官员滥用和乱用权力无疑是一种有效约束。
温州瑞安市区的一套顶层复式公寓里,52岁的王锋推开门走到4楼阳台,开始每日例行的喂鸡工作。阳台外是一座简易鸡棚与小块菜地,自成生态系统:鸽或鸡粪是蕃薯与南瓜的天然肥料,蕃薯叶喂鸡,鸡蛋供一家三口日常食用。
弄几亩地、养些鸡鸭牛羊,过农民的生活——用王锋的话说,这是他“仅剩”的兴趣。“与人在一起,不如与动物在一起舒服。不用提防任何人,不用琢磨任何人的心理。”他话语干脆且自信。显然,这是一位深谙“斗”字真谛者的经验之谈,只不过此时的王锋神情悠然,难以想像与当地官员较劲时是何种状态。
“与世无争”的农夫,其实更多是王锋对未来退休生活的期许;正如他的本职工作——瑞安国税局的工会干部,并非他事业的重心。过去十余年间,他几乎是一名职业实名举报者——起先为自己而战,后来则多受维权无门者委托。这位于“文革”前一年出生的寒门子弟,因其善用手机短信与举报信与官员缠斗,逐渐成为当地官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
反感他的人,或斥其为体制内“败类”、“刁民”,或嘲讽其乃瑞安“地下政法委书记”;认同他的人,点评其行动属“东方朔式维权”。王锋本人则颇为自得,言辞中不时露出一丝针对官员、居高临下的自傲。
“我不允许人家欺负我,不管官多大,我就会整你,整到你投降为止。投降的标准是我定的标准,不是你定的标准。”在接受看看新闻Knews记者采访时,他强调道。
然而,与当地官员针锋相对而生的这股缠劲,不可避免地亦侵入他与微信朋友圈中人的往来上。2007年,前资深媒体人石扉客首次收到王锋针对瑞安官员的爆料;此后十年,不论前者辗转哪家媒体,后者精心制作的举报材料总会跟踪而至,内容皆与瑞安官场相关。直至去年,已离开传媒的石扉客终于不堪其扰,在自己的微信公号“石扉客栈”上发文,道尽“如蛆附骨阴魂不散的爆料党”带来的痛苦。不论文章本意为何,王锋之名却借此逸出瑞安,一时成为新闻人物。
令人意外的是,对“瑞安之蛆”这一负面称谓,王锋先是自我调侃,随后表示认同。“蛆是分解腐败的东西。有了我这条蛆,才把腐败的东西分解掉,美化了环境。这多好的一种象征。”他说。
自然,两人的交往没有因石扉客“讨伐”而中断。其后不久,王锋雷打不动地在该微信文章开放的留言板块贴出自传,每日更新数百字,微信公号“石扉客栈”关闭后又转移到其他阵地,目前已更新至第107条。
王锋自诩为“丛林不倒翁”。“社会上也许真的需要这种人。”数名曾与王锋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士则如是评价。
王锋
“其实就是一场戏”
王锋之所以成为被瑞安官场黑化的那位“王锋”,源于2001年9月。那年,取得法律专业本科学历的他平生第一次打官司,事由却极为简单——他开车经过瑞安城关镇西门路段时,车子因未交公路养路费被瑞安市公路稽征所扣留。
在王锋看来,开车交公路养路费并非天经地义,公路与街道应该区别对待。简言之,如同不坐飞机不用买机票,根据“收费有偿”原则,不使用公路亦无需交公路养路费。而若要合理征收,要么效法欧美的燃油税;要么改变现行法律,将公路养路费更名为道路养路费、涵盖街道。
这场官司最终以王锋败诉收场,而王锋也从自身经历中发现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事实:基层法院有时会过多考虑社会影响或政治因素,法律条文反而退了一射之地。不过,他相当理智地将中央与地方一分为二——事涉中央利益,不反对司法判决考虑社会或政治影响;地方利益不在此列。
其后十余年,从为自家所在的小区业主维权,到举报瑞安国税局“有税不征”,乃至介入瑞安海太阳集团有限公司涉嫌骗取贷款案,当地官员一步步见识了王锋的辩才、算计与手段,多人被他“整”得灰头土脸、黯然离开或调任。
众多案件中,王锋津津乐道的是张小林案与海太阳案。而它们的确为王锋扬了名。
农民张小林欠债6万,因逾期未还利息被告上法庭。法院判决将其父亲名下的房产强制执行,产权移给债权人。张小林原本欠债的压力顿时变为举家露宿街头的绝望。穷尽上诉、信访、院长接待日等一切手段后,走投无路的张小林经人引荐,找上了王锋。
2014年1月,海太阳公司以涉嫌骗取贷款罪被瑞安市公安局立案侦查。孙海燕(亦为海太阳公司法定代表人孙顺海之胞姐)深感蹊跷的是,立案时海太阳已还了2亿多元债务,而一个积极还债的公司在她看来没有理由被以此罪名立案。骗取贷款罪成立的关键,在于是否给金融机构造成重大损失。不过在这一点上,孙海燕与主持立案的瑞安市公安局副局长蔡瑞乙各执一词。
作为海太阳公司的代理律师,孙海燕同样已用尽律师可以用的手段。处于“崩溃边缘”时,王锋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但不是所有案件都能入得王锋“法眼”。他对找上门的张小林提了三个苛刻条件:走投无路;必须合法且法院裁定对你构成巨大伤害;不能半途而废,不怕拘留甚至判刑。“往死里整的人,才能解决问题。但我会把握尺度,不能违法犯罪。”他对看看新闻Knews记者说。
王锋不十分认同上访。在他看来,信访即便获得批示,最后依然得回当地解决,因此若要纠正冤假错案,跳过审判长直接找法院院长才是捷径。而不闹大,法院院长不会搭理。
作为游戏规则制定者,此时的王锋享受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他与张小林等人兵分两路,张小林根据王锋的指点贴身缠斗,各种小手段包括去法院院长李炳权家礼貌拜访、上下班时间堵他、扛着扫帚徘徊在瑞安市政府食堂“义务劳动”。后来,扫帚落在了李炳权头上,鸡蛋砸在了其后背。与之配合,王锋为张小林编的短信出现在所有法官的手机里,写的文章送上了所有人大代表、市委领导、各部门领导乃至镇长、村长的办公桌。
在瑞安国税局10楼的办公室,王锋正在准备邮寄的举报信。
“这其实就是一场戏。”王锋说。
前资深媒体人石扉客则称,这更像一种行为艺术。
这出戏,最终改变了两位戏中人的命运。遭人取笑、名誉扫地的法院院长李炳权被调离;张小林虽被治安拘留甚至劳动教养一年,付出代价后到底如愿以偿——继任法院院长赵建华纠正了此案,张小林父亲的两间房被执行回转。
张小林更是因此终身受益。在他过往意识里,打官司、维权靠的是人情或关系。 “我现在不需要这些门路,直接找第一把手,把他当成普通人直接评理。他们虽有权力,但也是普通人。”在其家中,张小林字正腔圆地说,“普通农民没想到做人会做成那样。”
相比张小林案的百般手段,王锋只用一封信就“搞定”了海太阳案。上至中央领导下至瑞安市委领导,他将写着撤案诉求的信逐级发了一遍,不久获得了瑞安市领导的回复。2015年,海太阳案在立案一年零九天后撤案,在此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法律事由的变化。
举报者的道德底线
孙海燕欣赏王锋,但不太认可其手段。石扉客则认为,王锋的手段未必值得鼓励,但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如海太阳案,尽管真相至今不明,但他赞同王锋的观点——“撤案和立案,总有一个是错的,主持错误的一方应受法律制裁”。
对其手段的批评,实际未能影响王锋。事实上,王锋也未迷失在“整官员”带来的快感中。他毫不掩饰对不依法办事官员的藐视,但在接受看看新闻Knews记者采访时又多次强调道德底线,澄清自己不是以此为娱乐,而是用非常手段解决具体问题,以实现结果的正义。
王锋说,他是把自己视为推动者——“我可以促成,造成一种影响,后面组织上就会考虑。”他进而解释给各级地方乃至中央领导写举报信或发短信的动机:“有知名度,他就会重视。你短信发给他他肯定看,王锋反映的问题他马上告诉下面,会过问,就会解决。”换言之,这是一种借力打力的策略。但他亦承认,即便个案上他能有所促进,大格局无法改变。
王锋不认为自己的这套理论适用所有人,也一再提醒不能随便模仿。他自视甚高,觉得能如此行事之人得胆大、心细,写一手好文且懂法律;更关键的是,能自我保护——正因此,从国税局的管理部门调往工会,对他而言是歪打正着:工会没有执法权,不办案就不会授人以柄。
无论举报信还是手机短信,王锋的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不容质疑之势。简单的质问,他有时会连用几个排比句。手机短信或举报信内容有时还相当生动,譬如给时任瑞安市委书记李无文的第31条短信,如此描述临近崩溃边缘的孙海燕:“膝盖无力拖着沉重的双脚从人行道过来,垂挂的两臂停止了摆动,眼睛茫然似馊掉的带鱼……”
2015年9月至今,就海太阳案与蔡瑞乙,王锋就断断续续地给李无文发送了56条短信,加上其他内容的短信数量已近百。期间李无文仅回复一次,只有简单一个“知”字。而所有短信,王锋都会原文复制群发给其他瑞安市委常委。
手机短信与举报信,是王锋与瑞安官员针锋相对时常用的手段。
短信发送的时间——每天晚上7点左右,甚至也经过王锋精心选择。他认为,这个时间点官员们都在饭桌上,发短信的传播效果最好。
举报信则是另一种方式,石扉客形容为“系列剧剧本”。打印的举报材料往往经过精心编排并装订成册,有标题、目录,每篇文章的末尾还会附上抄送对象——通常是中央政治局委员、浙江省委常委、温州市委常委及瑞安市委常委等主要领导。从《岐山之累》、《岐山之痛》、《岐山之伤》等系列标题,亦不难看出王锋对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的信任与期待。
“像王锋这么持之以恒的人不多见,他的抗击打能力也足够强大。”石扉客认为,王锋在与官员长期斗争过程中培养的心性,让他仿佛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当然,瑞安当地的官员也比较克制。”
但当地官员特别是王锋的举报对象,对于王锋普遍不待见。看看新闻Knews 记者曾致电、发函或上门请求采访,无一例外遭到拒绝。现任瑞安市国税局局长周建只说了一句:“王锋这个人实在太敏感。”
王锋的大哥王中亦是被举报对象之一。王中曾是瑞安市公安局首任治安队长,现是一名地产商人。兄弟俩早已反目。王中避而不见看看新闻 Knews记者,只是托人转告,对王锋这个弟弟“不予评价”、“无话可说”。而现今王锋一家三口住着的高级复式公寓,是王中所在公司开发的楼盘。
瑞安市公安局副局长蔡瑞乙,则令人出乎意料。在瑞安拒绝采访后,随后一周他专程赶到上海,向看看新闻Knews记者倾诉苦衷。
蔡王二人因海太阳案结怨,王锋实名举报蔡瑞乙两度吃请、两度收礼。2015年,蔡瑞乙从分管经侦和刑侦,改为分管治安与消防。海太阳案撤销后,二人依旧纠葛不断。王锋认为,既然海太阳案已撤,那么当初主持立案的蔡瑞乙就应受法律制裁。王锋抓牢这一点不放,为此每隔一段时间,瑞安市委领导就会收到王锋举报蔡瑞乙的短信。甚至,王锋一口咬定蔡瑞乙曾举报、污蔑他为黑社会,但蔡瑞乙矢口否认。
“立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觉得立案是对的。但是既然撤案了,我也没有办法。”对为何立案又撤案,蔡瑞乙讳莫如深,谈及二人积怨时则满脸无奈。他甚至不愿提及王锋的名字,总是用“他这个人”来代替。
蔡瑞乙非常热切地盼望王锋不要再和自己扯上任何关系。“瑞安就那么大点地方,总有人质疑我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能怎么办呢?”他再三暗示看看新闻Knews 记者,若是发稿,王锋会借机四处传播,那么自己新一轮的倒霉日子又将开始。
“注定孤独”
王锋的微信朋友圈,除了瑞安人,他最为关注的当属媒体人,包括自媒体精英。2002年,《青年时报》记者吴行妙因采访公路养路费官司与王锋相识,此后14年二人始终维持着君子之交。
在吴行妙眼里,王锋很容易被世俗中人妖魔化为“刁民”,但恰恰是王锋这类人的出现,“对地方官员权力的滥用和乱用是一种有效约束”。王锋可以找到法律的空档和难点,故而他的存在“也许可以起到警示作用”。
或许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一位与王锋相识多年的瑞安退休干部蒋志坚(化名)不客气地指出王锋“走仕途绝对没希望”。
王锋坦言,33岁前他一直想着拍马屁当官,后来才断了此念。他将仕途不顺归结为“农村出身、没有背景”。但蒋志坚认为,王锋太过好强,锱铢必较的个性才是其最大短板——任何官员都可能存在工作失误或政见不同,但王锋总是抓住官员一点把柄就穷追猛打。
对自身性格缺陷,王锋并不避讳。他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一件往事:“小时家里穷,一件花棉袄也得兄弟姐妹轮着穿。轮到我穿时被别人发现,同学们都笑话我。其实那件衣服真的很暖和,但我绝对不会再穿了。我受不了这种嘲笑,我不能让他们看不起。”
“他这种个性是注定孤独的,没有朋友。”蒋志坚断言。
事实上,王锋从未掩饰言谈中对瑞安官员与普通百姓的排斥。他说,他接触过的众多温州官员、普通办事员与百姓,共同的特征是自私、虚伪、胆子小。他承认自己也自私,但不虚伪。
王锋亦不惮于承认自己对人缺乏信任,甚至坦诚对所有朋友都心怀戒备,因而情愿将自己与案件当事人的关系统统划归为“利益纠葛的双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就是靠利益在变化。
“今天这个事他会帮我,明天那个事他会害我。包括我亲哥。” 他玩笑般地说道,“所以我也是防家人的。”
(看看新闻Knews记者:王抒灵 编辑: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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