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国家住建部和环保部联合晒出了一张全国城市黑臭水体名单,全国两百多个城市(包括但不仅限于直辖市、省会城市),1915条黑臭河上榜。北京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的公益团队把这些黑臭水体进行梳理,做成了分布图,乍看之下分布之广、数量之多让人震惊。
其实这次“晒单”,看得出相关部门下了很大的决心。如何判定黑臭水体?普通市民难以参与的“数据衡量指标”被降到了最少,取而代之的是用市民的嗅觉、视觉来评判城市水体污染。颜色分成“还行”“有点黑”“太黑了”,气味分成“还行”“有点臭”“太臭了”。这一招目的明确:用民意来倒逼地方治污。
城市黑臭水体是哪里来的?“工业污染其实并非黑臭水体的主要来源,城市的生活污水才是罪魁祸首,”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刘翔介绍说。老舍的“龙须沟”就是个典型,城市化越来越快,黑臭规模也越来越大。
北京大柳树沟:“历史遗留问题”难以破局
北京的大柳树沟,被当地居民称为“大柳树臭水沟”。这条位于北京东南四环外的小河全长8公里,白里透绿的河水在不宽的河道里流淌,散发着腥味儿。沿着河道走,随处可见从河堤的泥土里伸出来,或塑料或水泥的管子。管子里源源不断流出汽修厂的洗车水,居民的生活废水,和垃圾堆里渗出的垃圾水。
“出生了多少年,就看着大柳树沟臭了多少年”,牛奶河让沿河生活的居民苦不堪言,“夏天蚊子苍蝇乱飞,大家尿盆、垃圾都往河里倒”。
生活在河道旁,看似享受着随意排污的便捷,却终归要承受环境恶化的报复。不过,居民的污水不往河里走,又往哪里走呢?记者调查后发现,完全怪罪居民并不公允。污水没有地方去,有它的历史原因,大柳树沟甚至可以说是老城区河道的一个缩影。
朝阳区环保局工作人员证实,因为大柳树沟周边的民房年代较老,污水管道始终没有被纳入到市政管网当中。居民们甚至面临一个这样的尴尬:明明水费里包含了污水处理费,却并没有市政措施来帮助他们处理污水。所以,直排入河,某种程度上也是居民们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至于何时能够铺设污水处理管网,解决根本问题,这位工作人员表示:“有难度,时间还不清楚。”
2017年12月31号,是这条位于北京朝阳区的臭水沟整治到期的日子。至今没有有效的方案推出,让这个节点充满了问号。
对于这个时间节点,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副院长王洪臣也觉得并不乐观,在他看来,哪怕国家给出节点时开始治理,都已经为时已晚:“各地治理黑臭第一线的领导,应该充分认识到,治理黑臭是一个长期的,是艰巨的任务,既要投入人、财,又要一定的时间,这个认识必须要有。”
根据两部委下发的《城市黑臭水体整治工作指南》,控源截污是治水的前提和基础。但要做到100%彻底截污,实际上相当困难。旧城区工程建设成本高,要想单独建立污水处理系统,将受到拆迁、土地面积不够等多方面的阻力。“基础建设的困难,就会带来截污的困难,截污不彻底,黑臭是很难根治的,这是现在看来最大的困难。”刘翔教授说。
正因为对于整治难度的预估不充分,不少地方政府花了大力气却效果甚微。政府反复制定达标期限,河道也在反复开挖清淤,但水体,还是臭。
北京萧太后河:治了又治 却仍未治好
萧太后河位于北京东郊,全长九公里。沿途各色小店铺,饭馆、小卖铺、发廊、修车店、公共浴池、居民区都将废水排入河道,外加来自污水处理厂、垃圾站的再生水汇入河中,导致萧太后河自净能力崩溃,沦为黑臭的墨汁河。
有环保志愿者表示,萧太后河是北京所有自西向东流的河道的缩影,“当时几乎所有能自西向东流经通州、流出北京的河流,都被定位成排污河道,污染日趋严重。”
与大柳树沟治理毫无动静不同,根据《北京晚报》的报道,这条河其实一直在治。
2012年初,北京市水务工作会议上提到:“完成萧太后河、马草河等10条中小河道、50余公里生态治理。”萧太后河综合治理主体工程,是当年北京水务的“折子工程”。
2013年9月5日,北京“治脏、治乱、治臭”百日行动举行阶段工作会议:“朝阳区完成萧太后河3处排污口临时治污工程,日处理入河污水5.3万立方米,有效缓解萧太后河道水质恶臭问题。”
2014年初,水务部门将“对萧太后河进行清淤治理”定为2014年重点任务之一。
2015年,北京卫视报道,随着垡头污水处理站的建成,萧太后河还清指日可待。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河依然是黑臭的,生态治理、临时治污工程、清淤治理,似乎都没能触及萧太后河黑臭的根本。
“治了,一直治,钱倒是花了不少,就是没治好。”“先换过塑料管子(汇集污水),结果管子漏了冒泡,后来(给黑臭河道)盖一个盖子, 像小房子,旁边也都露着,没用。”周边的居民见证了治理萧太后河走过的弯路,失去了耐心。
“有一些地区确实对难度估摸得不充分,这个需要各个地方治理黑臭一线的同志们的关注。”王洪臣教授指出,黑臭水体久治不力的情况,在全国比比皆是,在他到各地调研时,地方领导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采取什么样的技术能迅速治好黑臭水体?“最希望我马上口袋里掏出一把药粉一撒,河道马上就变清了”,王洪臣开玩笑说。
一些地方为了在短时间内看到成效,层层制订了黑臭限期治理时间表,不现实的治理时间,有时候确实导致了“病急乱投医”。 王洪臣再次提醒,“如果看到当地城市、当地部门,在以撒微生物、撒药剂的形式治理河道,那么公众发现之后,我想公众应该首先抱着一个怀疑的态度,是否能治好?这样简单是否能治好?”
萧太后河的整治期限同样是2017年年底。行政的治理压力压在头上,河道的陈年顽疾却治不好,水务部门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要让河水生态转变成自我的良性循环,还是需要踏踏实实去规划排污系统,治标不治本没有出路,必须能达到长效的维持。“我们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对环境带来的影响,也不是短时间内很快可以消除的。我们总是努力去减缓,然后遏制,再改善,都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刘翔教授说。
全国2016年底承诺达标水体168个 实际完成仅4个
在两部委设立的全国城市黑臭水体整治信息发布平台(http://www.hcstzz.com/)第四季度的报告中,1915条黑臭河中有51条完成了治理,396条在治理过程中,1146条还处于方案制定阶段,322条根本没有启动治理。
北京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在整理各地政府承诺的整治期限后,还给出了这样一组统计:全国各级政府承诺在2016 年内整治达标的有168个黑臭水体。距离期限还有一个多月,真正完成治理的竟然只有 4 个,治理中的 50 个,尚处在方案制定阶段的有 102 个,未启动的有 12 个。至今未启动治理的城市有广元、景德镇、昆明、泸州、平顶山、厦门、随州和咸宁。
纵观全国,黑臭水体治理的态势并不乐观,这与一些地方政府的行政思维模式不无关系。
山东省潍坊市中心的张面河,官方给出的整治期限为2016年6月30号。然而记者实地走访,发现张面河依然是一副黑臭的景象。河床裸露,呈墨绿色,满是黑臭的积水,更有一根水泥隐藏在深处,向河道排放污水。根据当地媒体报道,张面河一遇到高温天气,河水蒸发,四散的腥臭味让人避之不及。
不过,张面河其实曾经有过一段“治好”的先例。2004年,为迎合政府生态建设的需求,耗资7000万元,历时5个月,以张面河为中心开展了一系列综合整治工程。张面河也从曾经的黑臭河摇身一变成为潍坊市中心的景观河,并沿河衍生开发了区域性公园、娱乐广场等项目,附近房价疯涨,地块价值飙升。这项整治工程更是在2005年获得了住建部颁发的“中国人居环境范例奖”。
为什么当初治好了,现在又臭了?为什么当年治得好,如今却不见成效?有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当时“立竿见影”的治理效果,与沿河的房地产开发不无关系。“利益当前,不治水,房子哪里卖得出去。”
山东建筑大学刘晓雯2011年写下的一篇论文中对这一说法有所佐证:“一批批居住区迅速开发建成。其中较大的有左岸华庭、康桥水岸、龙泽名都、虞新嘉园、盛世御景、盛世豪庭、九龙山庄等。另外,尚有东方太阳城、东方御景、佳利秀水、潍京、东方名苑、宝鼎花园、中央生活城、帝景苑、金莺御景城、北方明珠等大批居住小区正在施工建设中。”
10年过去,没了房地产利益的刺激,如今的张面河“现了原形”,哪怕是过了整治期限,依然是不堪入目。
对于张面河逾期没有整治完成的情况,潍坊市市政局的一位工作人员是这样回应记者的:“6月30号的时间节点并非死期,只是市里自己定下的规定,可以弹性地进行更改。国家对于地级市的要求相比于直辖市、省会城市要来得宽松,2020年之前能够完工便可过关。”
“便可过关”这样的表述让记者印象深刻。如果黑臭河治理只是为了“过关”,实际效用已经可以想象。
根据潍坊市政局的公示,城市西郊的另一条小圩河,应该是潍坊城区五条黑臭河中唯一一条已经治理完工的河道。记者来到这条12.7公里河道的源头,还没见到河水,就已经闻到河臭。走近一看,蚊蝇肆意飞舞,河面上漂浮着大量的生活垃圾。
这位市政工作人员这回又给出了这样的解释:“工程干完了并不代表治理完成。规定的验收时间在2018年,所以尚未进入考核。端上一盆水,放在外头三天,也会有味道,河水永远都不臭那是不可能。”
“治理完工”不等于“治理完成”?显然潍坊市市政局的任务仅仅是“完工”,“把规定的工程做完”,至于效果如何,水体是否真的不臭了,只要还没到考核验收的时候,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根据中国采招网上一份《潍坊市潍城区小圩河治理工程》的中标公告,小圩河此次的治理费用为428多万元。钱花完了,收工走人,河没治好,也没有后期维护,让记者担忧这400多万是不是又会打了水漂。不过可以想象, 2018年考核验收之前,一定会有一场热火朝天的“整治”。
曾经的整治标杆第二次沦为黑臭河,投入治理却草草了事,这不难令人联想到这样的执政思维:通过整治环境拉动房地产开发是实实在在的“经济效应”;把钱投入河道的长效维护,却是深不见底的“赔钱”买卖。
不过,是时候跳出这样的思维模式了。刘翔教授指出,通过黑臭水体治理,可以带动城市基础建设的发展,提升城市的生态建设和城市品位提升,“这是一个龙头,龙头抓住了会带动整个城市体系的完善和建设。”
公众参与倒逼黑臭水体整治
该动工的河道迟迟没有动工,号称完工的河道没有达到标准,比起两部委,住在附近的居民看得最明白不过。
为了让公众监督的力量得以充分发挥,两部委设立了微信公号“城市水环境公众参与”。北京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也开发了app蔚蓝地图。通过手机,公众就能及时举报身边的黑臭水体。
从今年2月到4月,短短两个月,进入整治名单的黑臭河就增加了84条,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消息。而各省市是否对举报进行了及时的回复,也纳入了政府信息公开。
“可能也是因为知道各地报上的还不够全,所以两个部委才开放了公众参与的举报平台。”著名环保人士、北京公众与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说。
住建部和环保部联合发布的《黑臭水体投诉统计周报》对举报逾期未回复的情况进行了彻底的公示:辽宁省举报的回复逾期率达达 91.7%,109 件举报 100 件逾期。逾期率第二位的是湖北,77 件投诉有 19 件逾期,逾期率 24.7%。其余存在逾期的省区有河北、内蒙古、吉林、安徽、河南、重庆、四川、云南、陕西、甘肃。 而公众参与黑臭河举报数量最高的北京市,连续多月保持零逾期的记录。
高强度的公众监督和公众参与,定能给有关部门形成持续的压力。
在湖南,黑臭水体的整治工作,也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公众参与的甜头。长沙市区内的圭塘河,几年来日益清澈。
“没有24小时的天眼镜头,人的自觉性就会下降”。特别是从去年,从圭塘河被两部委列入黑臭水体开始,公益组织“绿色潇湘”的负责人刘科把圭塘河分成了几段,每段由不同的环保志愿者负责监督。一旦看到河面污染或者新出现的排污口,志愿者便会立刻向长沙市政府举报。
从最初圭塘河沿岸隐藏着142个排污口到如今排污口全部被切断,刘科已经成为长沙市政府认可的民间河长。不过再多的公益组织进行参与也是不足够的,刘科希望更多的普通市民能够参与到环境监督中来。毕竟,黑臭水体那么多,那么分散,光靠志愿者远远不够。
尽管黑臭水体的治理时间紧迫,马军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如果这样的努力能够有成效,那么不仅对黑臭河治理问题有切实意义,而是对其他的环境问题的解决也会有启示。因为还没有任何的其他环境问题的举报,能够形成像两部委搭建的黑臭河举报这么开放和包容的平台”。
(编辑:阴怀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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